已是深秋了,树叶染上了金色,天空一抹蓝,当真是恍如隔世,长嘘短叹,只是徒增烦恼罢了。
谷穗坐在茅草屋的门槛上,手肘搁在膝头上,双手支着下巴,从园子里望着天,又无精打采地望了眼园子。
园子里的小厮们正忙活着,把硫磺粉,碳化树干粉,生蒲公英橡胶放在磨具里蒸,小厮们轮流换班倒腾,实在没劲的很,便吩咐飞丫头明日早晨把蒸的东西取出来,带上巴童出城去了。
主仆二人一路出了霸州城,一连几日走走停停,到了雄州城。
前面有家酒楼,巴童牵着马去打尖。谷穗则瞧见那个玉脂鹿纹的香囊很是精巧,拿在手里瞧着,原是羊脂玉的,里面可以装些冷香,正欲付钱买下给丫头们。
背后一阵骚乱出来,一人影从乱哄哄的人群中跑了过来,转眼间跃上马背,谷穗先是一愣,这是什么狗胆子,居然敢骑自己的不尘,死死抓住拉紧缰绳,怒道,“你给我滚下来!”
待他低头时,她却是呆住了,长的真真太好看了,好似一副水墨画。
那公子瞧着眼前的少年,眼角微凉,眉间冰霜,双目黑白分明,皮肤娇嫩,竟似女子,脱口而出,“我倒是哪里见过你似的。”
“呸!不要脸,谁和你见过!你给我滚下来。”
那公子忽地左手捂住胸口,顿时脑门上一层细细的汗,不远处一阵混乱传来,他细长的眉眼紧皱,一脸忍痛之色,“借你的马用用可好?”
“不好!”
他愣了一愣,“你卖我可好?”
他面色焦急地往身后看,又说道“多少钱都好。”
谷穗恼怒间,却不由分说地被拉上了马背,不尘一跃而起,嘶鸣震震,人群中不自觉地清出一条道来,直奔着南城门去了。
一路跑出南城门十余里地,方停了下来。那公子扭过头来,谷穗愣了愣,急忙撒开环住他的手。
那公子下了马,夕阳西沉,秋风起,他长袍飘动,眼神清澈见底,仿佛八月群山中更古不变的海眼,他笑着从浆洗月白袍的腰间解下一把短剑,递了过来,说道,“这个给你。”
谷穗俯在马背上,伸手接过,这把短剑柄长十二厘米左右,上等和田玉镶嵌剑柄,应该可以换不少银两。她顿时怒气全消,右手握缰绳,左手持短剑,眉毛上挑,眼睛流光溢彩,“我收下了,算你的搭车费了”,说着勒紧缰绳调转马头,奔着城门去了。
谷穗回了去,却找不见巴童了,天色已抹黑了,总要找个住处,身上连个铜板都没有,他想着把手里的短剑当了?还是把金色水晶手镯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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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当铺,谷穗看到一旁叫花子的碗里却空空的,便把一锭银子放进他碗里。
那叫花子兴许是眼睛看不清了,用手四处摸着去找碗。谷穗便把碗塞到他的手里。
他摸了摸碗里的银子,正冲着她嘭嘭的磕了几个响头,“大善人!活神仙!活菩萨!佛祖保佑你!”
谷穗吓了一跳,他是真瞎还是假瞎,怎么方向这么准。
谷穗牵着马,想着找家旅馆住了下来,迎面走来一人,她让了路,谁晓得他又拦了上来,“小兄弟,这么巧,咱们又见面了。”
华灯初上,谷穗凑近了看看他,这不是那个俊俏的土匪,“不巧,再见”,说完牵着马走了。
他跟了上来,“我看小兄弟心地善良,不如再帮我一次如何?”
谷穗转了转手里的匕首,笑道,“我吧,看着心地善良,其实心肠歹毒。”
只见那公子一愣,忽又笑道,“以我看不然,适才见小兄弟给锭一银子给了乞丐。”
“然后呢?”
这位公子又是一愣,随即笑道,“公子送佛送到西了。”
今儿这是遇到无赖了,看他那笑在那俊美的脸庞上真真是可恶的紧,又可爱的紧,说道,“佛祖他老人家有的是人送,用不着我。”说完上了马,回头看着那位公子愣在那里,甚是得意地冲他眨了眨眼睛,扬长而去。
谷穗得了钱,便找家客栈住下了,谁料,巴童实心眼子挨个问客栈可曾住进一个白马的俊俏公子,直到亥时才找过来。此时已饥肠辘辘,谷穗要小二送了些吃的过来,他一边吃一边问,“公子,你没有银两怎么住店的?”
“像我这种有钱人还用得着带银子。”
小叶子一阵咳嗽,“公子,你又当东西了?”
“有东西不卖,留着下崽?不过,我们还是定个暗号吧,以后,我们互相找不到对方的话,就到一家客栈住下,无论哪儿,都是从南城门数起的第二家。”
“好。”
“可是公子,如果住满了呢?”巴童手里拿着鸡腿。
“住满了就第三家。”
“那第三家也满了呢?”
“那就第下去。”
“可是,公子,如果全满了呢。”
“那就站在那儿等着”谷穗吸了口气,抿着嘴唇。
“公子,在哪儿等着?”
“最后一家”谷穗有些气馁。
“可是,公子为什么不去第一家呢?”
“第一家不是也满了吗?”
“嗯,那我就去最后一家。”
耳根终于清净下来,此时小巷子里打梆子的声音传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谷穗念着不尘,要去马厩看看,巴童跟了出去,清冷的月光下,不尘闪着银色的光,谷穗抚摸它一几下,正要回去,却是听见墙外有窃窃私语声。巴童正要说话,谷穗嘘了声示意他安静。
两人走进马厩里面,耳朵贴着墙,小心的听着,隔壁好些脚步声,叮叮堂堂的金属碰触声,偶尔窃窃私语声,谷穗出了马厩,欲爬墙,墙太高,她准备爬上马厩,抱着柱子正欲往上爬,双手抱着柱子往上攀,谁知柱子刨平了,滑的很,哧溜下了来。
“公子你要做什么?”
“我瞧瞧是不是贼,似是有挖墙的声音。”
巴童弯着腰,让谷穗踩了肩,才上了去,巴童紧跟着一跃而上,两人趴在马厩上,秉着呼吸望着隔壁院子。
高高大院墙里,十几个人进进出出的,不一会子有一辆马车进来了,停在一边,马车夫下来后进了去,又出了来。径直把马车厢解下,又来了两人从后面,把没有厢的马车推了进去。
谷穗正纳闷他们要做什么,却瞧见院子里的人都进了屋,便贴着墙壁仔细听着,却听到呲啦啦的声音,接着隔壁齐声的打号子传来,又是‘咕咚’一声,似是什么重物落了地。又是一阵喊号子的声音,这样轮着十几次,终是停了,再也没声响了。
两人静静地趴在那儿好一会子,传来吱呀吱呀的马车负重声。再不多时,马车被十几个人推了出来,已装上了车厢,推的极慢,马车吱吱嘎嘎的。
谷穗脑海里突然闪现进城时,迎面而来的那辆马车。
巴童问道“公子,他们在做什么?
谷穗嘘了声示意他小声些。再抬眼瞧去,却是见几个人正抬起原来的车厢,直接包裹了现有的车厢,谷穗恍然大悟,料到这个车厢的芯应是金属做的,远远瞧着是青灰色,应是青铜。
两人这么一直趴着,待到他们熄了灯,这才感到手脚冰冷,想要赶紧回去睡觉去,转过身,小心地爬了过去。
两人正要下去,往下一看,全身冰凉,月光下站着两人,一言不发地盯着他们。
“……,原来是你啊,吓死我了。”
月色如明如昼,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她抱着马厩的柱子滑下,拍着身上的尘土。一人上前,刺啦一声拔出剑来,在月色下闪着惨白的寒光,吓得谷穗一个趔趄,不自觉地后退一步。
眨眼间,巴童左手轻轻一挥,已把持剑人逼的躬身退开,无声地落在谷穗身侧。
那持剑人面色微变,收回宝剑,挥掌拍出,巴童闪身躲开,反手一掌,两人在半空中荡开,持剑人迅速飞起一脚,巴童闪开,双手缠住他的脚踝,把他送了出去,持剑人又连连踢出三脚,巴童斜身倒退,挥掌拍在他的小腿上,两人纠缠了几招,各自落下,持剑人退了一步,巴童退了两步,稳住身形。
那白衣人走上前来,示意持剑人退下。
“小兄弟,你怎么半夜三更的爬到马厩上面去了?”
谷穗已看的口瞪目呆,原来有打架打的这么好看的。
白衣人复问一遍。
“看星星啊!”她仰望夜空,月明星黯淡,“不过大半夜的,你又来这里干嘛?”
白衣人笑了,他走上前来,巴童挡在前面,他低声说道“我也是来看星星的,不管今夜看到了什么星星,不要说出去。”
“……”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为什么?”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你就是这么报恩的?”她不满地看着他。
他嘴角荡开,露出些许欢喜,转过走了。
持剑人说道,“主子,他的马?”
白衣人回头看了谷穗一眼,说道“我们走吧。”
两人消失在月色中。
这主仆两人今日遭遇了几番稀里糊涂,已困倦的厉害,回客房便沉沉睡下了。
夜微明时分,便听到公鸡打鸣声,谷穗恨不得拔了毛,炸了吃掉,手忙脚乱的找了耳塞塞住耳朵,却睡不着了,睁眼躺会子,干脆拔了耳塞,坐了起来。院落里传来轱辘声,扫帚扫过庭院的沙沙声音,偶尔夹杂小厮的窃窃私语,咳嗽声。
谷穗下了床打开了窗子,见天色已经亮了。
巴童坐起来,揉着眼睛,看到谷穗站在窗前,“公子,你怎么起这么早?”
“走,我们出去吃早点。”
“公子,客栈里有的。”
“废话,你以为我不知道,赶紧的。”
两人洗漱完出去了门。清晨的阳光透过薄雾,抚摸着街道,路边的小摊已经忙碌起来了,主仆二人伸了懒腰,朝右去了。
挎着针线脚筐的婆婆,打着清脆梆子的卖油郎,起早买点心的丫鬟,饶是哪家的小姐嘴巴馋不想吃饭,摇头晃脑背书的少年,两人下了石桥,见是前面一处卖点心处,已是排了长长的队。
见外面摆了好些桌子,两人寻了处坐下来,点了吃的,等了会子上了来,黄澄澄的烧饼,正欲享用,有人坐了下来,“我就说我们会再见到的。”
正是从昨日就阴魂不散的家伙,还有那个本着副正派脸,一笑不笑地立在他身后的持剑蓝衫人,面孔清癯,剑眉生威。
谷穗仰脸说道,“兄台,凶巴巴地站在这儿,一座山似的。”
白衣人点头示意他坐下,接着吩咐店小二,“给我来一份和这位小兄弟一样的。”
他毫不客气地拿起谷穗盘子里的饼吃起来,还连着赞叹好吃,不忘问道,“你怎么知道这家店铺的?”
“游客第一秘诀:哪里人多,哪里东西好吃。”
“第二秘诀呢?”
“别的桌上多点的,点。”
“小兄弟,你是打哪儿来的?”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你……”
店小二上了胡辣汤,却忽的听见一处争吵声,一老人家正弯着腰小声道歉,一背对他的人骂将起来,原是老人家拉着垃圾路过,擦了吃饭人的桌子,划了他的衣裳。
巴童瞧了眼主子,便放了碗筷,走上前去,问道“多少银子,我们公子待他赔你便是。”
“你赔我?”那锦衣公子歪着脑袋,舌头舔过上门牙,“你们公子谁啊?赔的起吗?”
“说多少钱便是。”
那油腻公子的抬了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袍子,“一千两。”
“一千两,你当我是三天前生的。”巴童已然学了谷穗的不少挖苦话。
周围一片哄堂大笑。
“怎么?没钱?”他脸朝着巴童,抿着嘴,磨了一圈牙齿,“没钱,逞什么英雄!”
“我瞧公子也不是个缺吃少穿的人,奈何行骗?”谷穗放了筷子。
“什么?你敢说本公子行骗?”
“一匹绢八百五十文钱左右,你这身高一匹绢可做十件袍子,加上运输,房租,人力,营业税,煤油灯杂费,最多二两银子,你说你是不是行骗?”
周围的人纷纷附和,“是啊,有钱还行骗!”
“听说是县老爷的公子!”
……
“仗势欺人!”
这锦衣公子很是恼怒,脸色涨红,他对说身高的人极为痛恨。
“我们少爷说是一千两就是一千两买的,我们老爷可是县令大人”,他身后的小厮跳出来。
那蓝衫人剑眉竖立,手紧握宝剑,着实生气,瞧着着主子正饶有兴趣的看着。
“好怕怕啊,你家老爷是晋阳县太爷?”谷穗作哭状。
又是一阵哄笑。
“怕了是吧,赔钱。”
“我呸。”
白衣人正想着今日,她怎么这般好说话,又见她说道,“据我所知呢,县令月俸五到十五贯,一年也就一百五十两,宋朝法律规定官不得从商,难道县老爷拉着一家子七年喝西北风,就为给儿子做件衣服?”
大家哄笑起来,小声嘀咕着,“看来收了贿赂,贪官。”
“就是,贪官!”
……
“你们胡说什么,我爹没收贿赂,我爹是清官。”
“哦?你爹为官清廉?”
“当然!”
“那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他儿子却厚颜无耻呢?”
这锦衣的公子恼羞成怒,猝不及防地踢了那拉垃圾人一脚,“滚回乡下去。”
巴童扶起老人家,谷穗说道,“还给他一脚”。
老人家哆哆嗦嗦的不敢,那锦衣公子笑道,“凭他个下九流还敢对我动手?”
谷穗说道“等着我踢吗?”
巴童给了他一脚,虽是轻轻一脚,那人翻滚在地,爬起来时,浑身灰尘,他恼羞成怒,正要还回去,小厮也跳了出来。眨眼间,巴童已拎起他的衣领,把他放到早摊旁的树干上去了。
他一面嘴唇蠕动着,“以为小爷怕你吗?”一面扑棱着腿,吓得闭着眼睛,不敢往下看。
巴童晃了几下,“妈呀……”他吓得哭起来,一通告饶,“我不要钱了,少侠,快放了我吧,求求你了……。”
树下一阵哄笑声。
巴童把他放了下来,他一口气跑出好远,小厮还不忘回头跳起脚,“你们等着,有能耐就不要跑,敢打我们少爷,我们老爷回来抓了你们这些个贼人。”
“小爷为何要跑,谁是贼人?你才是太原城的老鼠。”
谷穗笑道,“小子,有长进啊。”
巴童又冲着他喊“二千两银子还要不要了?”
谷穗哈哈大笑,巴童真的是越来越可爱了。
那个蓝衫人嘴角牵动,威严的脸上滑过一丝笑意,白衣人心满意足的看了场好戏,这真是什么主子就有什么奴才。
巴童拿了三十两银子给他,要他做些小本生意,老人家推辞不受,巴童悄悄地塞到他车子里去了。
被这么一闹腾,吃饭也没了意思,谷穗便起身了,主仆两人出来已七日有余,准备回城了。
那两人跟了上来,白衣人问道,“小兄弟,你去哪儿?”
“我们有这么熟么?”谷穗懒洋洋地答道。
“几番相遇,看来我们真的有缘分。”
“那叫意外。”
“我们之间已有许多意外。”
“……”
“我姓赵,单名左字,小兄弟怎么称呼?”
谷穗看了看他,从怀里掏出匕首还给他,“嗯!还给你了。”
他愣了一下。
她拉起他的右手,把匕首塞到他的手里,“不用跟着我了。”
他反手拉住她的左手,把匕首复塞到她手里。
“你不就是想拿回去吗?”
他笑道,“你先收着,总有一天我会来赎。”
谷穗疑惑地看着他。
蓝衫人牵来马匹,他翻身跃上马背,回头冲谷穗笑了笑,朝城门疾弛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