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仆二人一路返回,谷穗一路上皱着眉头思索,一言未发。还未晌午便到了长治北城门时,出了城门,跑了十余里,谷穗突然停住,策马回头,“我们回去。”
“公子,我们不回家了?”
“想不想看星星?”
“啊?”
谷穗拉紧缰绳,马儿一跃而起,一路奔回长治市,深秋的日头还老高,找了家最近北城门的茶楼,要了朝着城门临窗的位子。
茶楼里此时议论纷纷,说西夏元昊发国书要求封帝,国书已经到了。
“乱臣贼子!”
“这贼子先在山遇惟亮面前砍死了国家重臣,又射死了山遇惟亮。”
“山遇惟亮不是他叔父吗?”
“唉……,正是。”
“太惨了,说山遇惟亮、山遇惟永和山遇惟序兄弟,还有他们的五个儿子全都抓了起来绑在树上。贼子元昊给士兵们每人发给一把弓箭,他带头先射第一箭,把几个人当活靶子,活活地射成了刺猬了。”
“这厮着实是头披着人皮的畜生。”
“惨啊!活畜生!”
“听说山遇惟亮带着儿子投奔我们来了,怎么又回去了呢?“
“说是被送回去的。”
“造孽啊。”
……
“生吞活剥了这畜生才是,还妄想称帝。”
谷穗一面听着他们续话,一面盯着街道,许久也不见那辆马车。
谷穗又暗暗计算了一遍,按照速度,他们不应该出长治城,莫不是自己想错了,心里暗暗着急。太阳眼瞧着要偏西了,谷穗不耐烦地喝着茶水,心里躁动不安,秋日里的日头落得快,已是日落西山,整个长治城罩在金色的霞光里,还未见那辆马车的踪迹。若是天再暗些,便瞧不清楚了。
正在此时,一辆马车进入视线,车轱辘沉重缓慢地滚动着,发出吱吱吱的响声,车后跟着八个精装的汉子。
“公子,昨夜的那辆马车。”
谷穗朝后瞧去,不远处见一辆马车不远不近地紧跟着前面的那辆,却显得轻快地多,只是马车边有六人骑马随行,车辕上的马车夫也是精壮的汉子。
“你瞧瞧它后面那辆马车。”
“公子,那车夫是那夜里的马车夫。”
“一会儿,我们跟上去。”
两人出了茶楼,远远地跟在两辆马车后面,走走停停,夜色降临,前面两辆马车已打尖住店,这主仆二人奔出一段路,在不远处的农家歇息下了。
睡到半夜,谷穗哭喊着醒了。原是她做了个噩梦,梦到一只火红的鸟,飞到她面前同她说话,它的翅膀受伤了,它声音嘶哑,眼神哀怨凄绝,对她说着什么,可是她一句也听不见。
巴童跳将起来,看着谷穗坐在那儿,一脑门子的汗,便向亦被惊吓醒来的农家妇人拿了湿毛巾来。
惊魂未定的谷穗看了看巴童,问道,“什么时辰了?”
“公子,刚过寅时。”
“你睡去吧。”
谷穗复躺了下来,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夜深沉静默,似乎漫漫无边,谷穗蜷缩着身子,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总想着梦里那双的眼睛要给她说什么,心中隐隐凄楚,这会子更是想到不知道何日才能回去,其伤心处岂是他人能够体会。
不知过了多久,又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做了好些的梦,竟是一个也记不得了,只是早上起来时,眼角还挂着泪。
主仆二人用了早饭,喂饱了马儿,回到官道上,朝南奔去了,不多时便瞧见那两辆马车,一前一后,两人在不远处跟着。
又是一日过去了,月色高升,前面的马车停了下来,看来是准备在前面孤零零的唯一一处客栈歇脚。
谷穗摸出一套小厮的衣帽,抓了把土在脸上胡乱涂一通,对巴童说道,“在这等着,记住我说的,两个时辰我还不回来,你只管跑去报官,若找不见我,就回茶楼吧。”又把马儿缰绳给了塞给了他,“好好照顾不尘。”
“公子,我不离开你。”似是有了哭腔。
谷穗笑道“你嚎什么,我是说万一。”
“我不离开你。”
“不听话了啊,记住了。”谷穗敲了敲他的脑袋,
谷穗扮作小厮状,悄悄的跟了上去,那人正要停马车,谷穗欲接手,那精壮的汉子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他亲自把马车赶到后院去了。
这里人多混杂,店家以为她是客人的小厮,客人以为她是店里的小厮,谷穗趁乱跟进了后院,躲到暗处去了。
停了马车后许久,有两人来到后院,一人进了一辆马车车厢,传来拉门的声音,接着听到两人窃窃私语。
两人嘀咕几句离去了,谷穗进了马车厢,贴着耳朵,轻轻敲了敲车厢,空的,谷穗心脏似乎要从胸腔跳出来了。
趁着马车窗透过的月光,她摸索着拉开车厢门,眼前一片漆黑,缓了缓,才模糊地瞧见一张脸庞,她撩开车窗帘,趁着月色仔细一瞧,细长的眉眼-赵左。
谷穗心下大惊,拿掉他嘴里的布团。他声音嘶哑,若有似无地唤了声“救我。”
谷穗拿出匕首划开他身上捆绑的绳子,瞧着他已是气若游丝,正要搀着他要下马车,却听到有人说话,便轻轻拉上门。
两人窝在车夹层里,赵左闻到了好闻的味道,茶的清香味,那是他前几日闻到的,他继而在这气味中苏醒过来。那少年紧挨着他,周围死一般沉寂,他感受到那少年的细弱呼吸声,似乎此刻正在沐浴在阳光下。
慢慢地脚步声近了,更近了,有两个人贴近马车,谷穗屏住了呼吸,两手紧紧抓住手电筒。一人说道,“你多疑了,绑的那么结实,又是个书生,恐怕早饿晕了。”
死一般沉寂几秒后,“不会死了吧?”
“死了更好,省的夜长梦多。”
“他可不能死,他的同伙还没抓到。”
“我们先去吃饭吧,他们在里面喝酒吃肉,要我们出来。”
“嗯。”
声音便渐渐地远了,谷穗出去拉开车窗帘子,月光照亮了整个院落。
见四下无人,谷穗扶着赵左下了马车,墙边一个黑影掠过,谷穗扶着他躲在马车的暗处去了。
那黑影慢慢地站了起来,谷穗一瞧,这不是巴童吗,谷穗伸手示意他过来,谁晓得已经惊动了出来小解的人。
巴童瞧着谷穗招手正欢喜,竟是没瞧见小解的人,径直奔了过来。那人大声呼喊着也奔了过来,瞧见谷穗搀着赵左,一时间愣神。
谷穗屏住呼吸,出左手晃了他的眼睛,右手紧紧攥着电筒刹那间朝他小腹贴了上去,一阵噼里啪啦,那人歪了几歪,摇摇摆摆的倒下去了。
巴童正欲把赵左先弄出去,又一人已扑了上来,他见同伴倒了下去,发了狠,从腰间抽出长刀劈了过来。巴童左手推开赵左,飞脚踢开他的手腕,长刀落地,后面又来四人朝巴童扑上来。
谷穗把马车推到墙边,要把赵左弄上马车厢顶,翻墙出去。
那丢了长刀的人,从腰间拔出短刀朝谷穗后背劈来。赵左不知哪里来了力气,突然抱着谷穗滚了出去。那人跟上砍过来,却被赶上来的巴童拦住,后面的四人也围了上来,却不敢靠近,他们本无意把这个小孩放在眼里,现在明白,要先拿下他才是,持短刀的大汉顺手劈了一刀,被巴童轻巧地闪过,巴童无意纠缠,他着急谷穗安全,身后四人哪里容他走掉,散开后正朝他扑去,巴童一个鹞子翻身,匕首划过他们四个大汉的脚踝,他们下意识地弯下腰去捂流血的脚踝,巴童趁机划了他们的手腕,四人吃了疼,丢了刀,像愤怒的狗熊一样扑了上去。
巴童已落在谷穗身侧,轻轻一提,把陷入昏迷的赵左拎到马车厢上去了。
四人恼羞成怒朝谷穗扑来,巴童本无意伤他们性命,此时着了急,发了恨,连连飞脚,四人顿时倒了下去。
谷穗已爬到马车顶,她试了试赵左鼻息。巴童问道,“公子,他是死了吗?”
“没死,快离开这里。”
正要翻墙,却是见十几把长刀已在眼前,月光下寒光闪闪,阴森冰冷,谷穗想到,这次是真的要死了。看了眼奄奄一息的赵左,内心正挣扎着要不要丢下他逃命,自己到这儿来可不是为了送命的,巴童只能救下一人,她转身准备逃跑,又颇无奈地转过身来,她实在没办法硬下心肠,干脆坐在那儿,说道,“要不,咱们歇会儿?”
那些人愕然,也不敢贸然上前,对峙中,谷穗突然对着他们身后大喊,“什么!要我收了他们的魂?”
那些人扭头往身后看,什么也没看到,一人沉声问道,“你在跟谁说话?”
“正在你身后的那个人啊,他手里拿着司命簿,正点着你们的名字,陈大发……”那是她听到他同伙叫他的名字。
那人转过头去,什么也没有,浑身颤抖,“你胡说!”
“我胡说,哪!我给你看看,我收的魂”,谷穗边说边去掏手机。
话刚落音,却看见下面的十几个精壮的汉子神色惊恐,身体不自主地后退,谷穗忍不住乐了,还没看呢,就吓成这怂样了。
她转身拉起赵左,回头一看,顿时血流凝滞,浑身冰冷,身后的墙上正站着十几个黑衣人,脸上都露出难以名状的诡异微笑,脸上的皮肉如同疮痂般脱落,凝固在红唇边的微笑充满了无法救赎的怨念,像个狞笑的骷髅,周身散发着死狂之气,死寂的夜更加阴森。
主仆二人惊呆在那里,全身冰结,黑衣人如同鬼魅般从身后飘过,一阵冰冷刺骨的风吹过,赵左不知何时醒了,推了推谷穗,她如梦初醒,鬼面人已不知所踪,刚才那些持刀人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三人翻了墙,寻了马,跑出一段路来,方才停下。
谷穗对巴童说道“快去报官。”
“已经报官了”赵左说道。
谷穗远远地望去,那边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应是官兵到了。
“你又救了我一命。”
“你还说呢,我们公子差点就,都是因为你。”
“你还敢说,我要你去报官,你跑来做什么?”谷穗又着急道,“让我看看你哪儿受伤了么?”
“公子,他们伤不到我,我不能丢下你一个人。”
“切,我真的好感动,回去再和你算账。”
巴童呵呵呵地傻笑起来。
“这位兄台,你的蓝衫剑客呢?”谷穗半嘲讽地问道。
赵左面色凄然,“李齐护着我逃走,身重数刀,恐是……凶多……吉少……”,他从马背上滑落下去。
主仆两人慌忙跳下马背,探他还有鼻息,身体也亦无伤口,松了口气。
巴童从包袱里拿出水和糖,维生素片,喂了下去。弄了些干草秸秆来,把包里的衣物全拿出来取暖,三人紧挨着睡下了。
不知什么时辰,赵左醒了,一双细弱的手臂正护着自己,那少年呼吸安静,均匀起伏。他睁开眼睛,盈盈皓月的光笼罩着大地,明亮地连谷穗耳朵凹凸线条都清晰的浮现出来,原来他们正睡在旷野之中,秋虫不停地啾啾鸣叫。
一阵冷风吹来,谷穗贴的近了些,脑袋藏在他的怀里,赵左拿出手臂去圈住她的身子,觉得哪里不对,似乎他的腰肢过于细软了,忽地记起打斗时抱起他翻滚的情形,他下意识地搂紧了些,胸前竟是软绵绵的,瞬间愕然,接着一阵狂喜席卷了全身,不禁哑然失笑,那匹雪白的马儿立在月光下,闪耀着令人愉悦的银色的光。
谷穗醒来,揉了揉眼睛,天已大亮了,叫醒两人,准备启程。远远地瞧见一长髯飘飘的老人家带着几十名护卫来了,扑通一声长跪不起,连声道“老奴万死!老奴万死难辞其罪!”
赵左扶起他说“我无碍,可曾找到李齐?”
“老奴已经命人寻找,一有消息,马上来报”,那管家装扮的人站了起来。
“马车呢?”
“马车和人都抓到了。”管家附上耳朵,低语几句,赵左脸色大变。
谷穗觉得头昏脑涨,全身发冷,她强撑着精神,问道,“两车铜官府都找见了?”
“只找到一车,另一车还在找,只是你如何得知是两车青铜?”那老人家惊讶地瞪了半晌。
“我们进城北门的时候,那匹马车刚好出去,四匹枣红马拉车,一匹马左背长着一块狭长的黑毛发。”
两人更为惊异,赵左问道“你又怎么得知车厢是铜的?”
“我不知道,当时只看到马车负重程度不合情理,一个人乘的马车把新轱辘压得吱呀吱呀的响。”
“约莫着这会子,车子已出了长治城门。”
“我看官府也不用忙活了,对外说全部找到了,已经结案,直接在雄州城门处等着便是。”
赵左又惊又奇连声道,好主意,问道“你又如何知道他们会去雄州?”
“他们融了铜,无非是为铸器皿,得更多的钱财,现如今反而铸成车厢伪装起来,应是要出宋朝边境才这番折腾,离这里最近的关口是雄州,马车又重,以免夜长梦多,他们应是要进雄州城。且霸州有辽军两万虎视眈眈,霸州关隘定会仔细盘查来往车辆。”
赵左即刻吩咐下去。
“车驾已备好,主子,我们速速启程吧。”
谷穗正困乏的厉害,身子越来越冷,找一客栈休息才是。主仆两人正欲上马离去,赵左则拉着她的手,柔声说道,“同我一处吧。”
谷穗想到昨夜的鬼面人,心有余悸,把手从他手心里抽回,“我们不同路。”
“你不想知道他们有没有走雄州?”
“不想。”谷穗浑身慵懒无力。
“你不想睡觉?”
睡觉的诱惑让她心猿意马,昨夜在野外睡了一宿,这会子昏昏沉沉的,恨不得立即躺下才好,马背上睡觉和马车里睡觉,她毫不迟疑地上了马车,软绵绵的睡意把鬼面人抛掷脑后。
“你叫什么名字?”
“谷穗。”
“那我便唤你穗儿吧。”
“嗯……”
“你今年几岁了?”
“我……”,她刚刚醒来,可实在困倦的很,眼睛半闭微合。渐渐没了声音,她已歪靠着马车厢睡着了,她脸色通红,呼吸急促。
赵左伸手触摸她的额头,烫得厉害,大惊失色,想必是昨夜染了风寒,便脱下披风裹住她,搂在怀里,召随行大夫进来,直奔着‘安济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