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中餐只此青绿,长此以往,连着手中筷箸都失去了动的兴致。自从承罗逸在祭典上得了失心疯,太后强令宫中上下顿顿吃斋,说是为国祈福,不杀生得以积累功德,修得璀璨国运,使得国祚永存,为国似乎理所当然。
也只有太后一人持之以恒的诚心,竟能不碰最喜之物,做到滴酒不沾,苍老的脸庞更显肃穆,渗入到宫中的每一个角落。从承罗逸得失心疯开始,太后就虔诚得月月入寺礼佛,月月入观求卦,问遍了巫鬼神佛,既上香又烧符,不管是佛还是道,百折不挠地祈求于上苍。太后心里越想越心疼。全怪那下作的杀千刀的百钺质子,偏生闹了祭典,惹怒了祖宗,定是百钺小儿使了什么邪门巫术,让鬼疰邪祟入了阿逸的身子,阿逸才会目显诡谲地发狂。太后每每想起就会暗暗垂泪,她那可怜的小儿,那日突然疯癫之态,拳拳致人性命,渎乱朝仪,滥杀人命,血溅祭典,按律是死罪,幸得她以命相保,才免了死罪,性命无忧,被发配守陵。幸得君王手腕及时安抚死去护卫营的家族,至于百钺那边,说是质子急病而亡,权势的力量,总能掩盖些事实,堵住悠悠众口,虽然得不到百钺的认可。
想来真是离奇,阿逸为何那晚深更半夜流连于乱葬岗。太后请了举国的道士巫婆,都问不出缘由。更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术,被什么鬼怪附体。之后阿逸就变得荒诞无比,家里的姬妾陆续被赶走,疯癫之事不绝。
整整一年来,生怕阿逸吃不饱穿不暖,上好的药材,顶好的衣料全往皇陵捎,遣了那么多奴婢,可惜次次都被阿逸的疯癫吓跑。听说他中邪后,动不动就傻笑挥刀,变得丧心病狂,谁敢拿命伺候。每天太后的心里挂念的就是承罗逸,眼里倏地就落下泪,思儿思得肝肠寸断。一提到承罗逸相关的话题,说话都会哽咽着。沉浸在悲伤,经历着无情摧残,时常会神情恍惚起来。小心翼翼地跟大儿念叨,想着让君王免了阿逸的罪责,召回京城,花重金将那疯病治好。太后可不想自家的儿子沦为天下五癫之一。小儿阿逸不在眼前,时不时那种不安之感在心里翻腾,愈发让太后煎熬。天下五癫者,分别为百钺霍氏六娘,高昌天正帝,高昌昭文帝,西沧前太师幺女承妍曼,西沧益王承罗逸,行世间离谱之事,言谈怪僻,不顾常伦,时有残虐行径。霍六娘是战乱受人欺凌,有损名节而成癫;高昌天正帝征战大捷之后变得怪诞无常;昭文帝是兄弟相残而疑神疑鬼,滥杀成性;阿曼是因至亲父兄相继伏诛而疯傻;可怜的阿逸却不知何故中邪至深,冷漠地辨不出人,狂性大发,徒手将百钺质子以及近身的西沧护卫杀戮。之后半夜又被发现身着单衣蜷缩在乱葬岗,真不知到底是造了什么孽。事后,他哭得宛如一个孩子,连话都说不利索。太后每每想起就难受得要命,连呼吸都是痛。好端端一个宗室王族,就这么自天端坠落。享不到福,唯有尝着世间苦。天冷生怕阿逸冻到,差人送去一箱箱御寒之物;天热恨不得立马将自己宫中的象牙席铺在阿逸那边。头上的白发一半都是因着承罗逸而生。
太后所有能积福积德的事,能想到就会毫不犹豫去做。施粥施粮、设医堂,修善堂,使得老有所依,幼有所养,贫有所济,病有所医……希望所行之事能为上天感动而降福祉给自己的小儿。
宫里吃不上肉,那就肥了宫外的食肆,皇城内的食肆开了整整一条街。宫人们借着外出的由头,总会落脚饱餐。就连至尊的帝皇和帝后,时不时微服出宫。蓝锦楼还专门建了个小楼,名唤约客楼。
约客楼,夜半,叩门声响,华服男子自敲自打摆弄着棋盘,道:“进来。”
来者二人恭敬作揖,其中一工匠打扮,道:“奉令查探,属下整年以工匠身份安生于皇陵,皇陵那边并无可疑之处。”
“贺太医归隐后为何会出现在那?”
“小的以疗伤之名,多次与贺大夫接近攀谈,听闻他曾以出神入化的针灸之术而被召入太医院。祭典事发那日因其闻言有人吐血倒地,正好赶去医治。然益王性情突变,不幸被伤及,亏得他命大自救,却因被打残了手,不能再行针灸之术,无法再立身太医院。若是能将益王的妄症医治好,贺大夫想凭此再入太医院。”
“益王状况如何?”
“以前常常披头散发着漫山遍野乱跑。最近,小的目睹到益王开始束发,不再邋遢,身边出现一哑女,那女子走起路来显得无力,益王心疼得不行。据贺大夫说,那女子是流民,兵荒马乱跑过来。样貌并不是特别出众。贺大夫还说,益王多情。果不其然,后来哑女不见了,换了另一名女子,远远看去也是柔弱得不行。益王同样极为珍视眼前女子。”
属下例行禀告之后,识趣退下。
华服男子嘴角一勾,心想着承罗逸自然是多情的。母亲为他日愁夜愁,他依旧风流不减,荒唐得很。
母后的大寿之日不远,为人子,止于孝。为人君,止于仁。等到恰当时机大赦天下,承武略准备将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召回京城。
曾经蓝锦楼中那桌人,覃威武携妍曼归隐,承妍曼疯疯癫癫度日,钟炎睿战死沙场,云南星早沉尸江底,崔留央身首异处,余霖已成百钺驸马,杨大杨三卢小豆各自成家立业。
一人独坐小楼,有酒有茶却无客,灯花伴其身影。遥想很多年前把酒言欢,引杯添酒,而今太过安静,自娱自乐一盘棋,推窗遥望庭月,又到回宫时。
风吹得不急不慢,对于尊者无不合之意。突然想起与某人的对话,风择贵贱之说,“疯”劲十足的女人。对她,有过震惊,有过失望,有过鄙夷,更是有过轻视,不知何时起,遗憾她惨然的下场。
一个已死之人,浮上心头。难不成是中邪。
也许是吧,很早就中了邪。
死都死了,却一直抹不去。许是相识太久,点滴太多。
宫中,也有她的过往,是不是化作了风,这般如影随形。
再过些日子,便会越来越模糊,直到随风而逝,不留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