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正午,少年们驰至城东南的丰都市酒肆宴饮。
二、八两月各为春秋之半,民间遂以二月半为花朝,八月半为月夕,一春一秋,恰是人间最美春花秋月者。故花朝与月夕在民间风俗中同等重要。
花朝之俗以洛阳为天下最盛。这日,不论男女、无论老幼、不分贵庶,皆喜外出祭花神、逛花市。只见街衢巷陌,贵士在花前设障,烹茶对吟;平民则去花神庙祭拜祈福,郊游踏青。真可谓雅俗共赏。
宴罢,世民遂向无忌等辞行,赶回荥阳。
“二郎……”阿武新奇地四处张望,开口询道,“时候尚早,莫如观览花市再去,如何?”
世民笑指之,道:“未料尔亦有此闲心。”却也慢步下来,观赏着新建后的洛阳城。
极目望去,满城枝梢剪彩人潮熙攘。人多之处,自然也少不了市井之徒混迹其中,偷窃行人财物,亦或偷窥遮面的小娘子,无耻之尤也。
这不,三五个市井儿忽地拦住两位小娘子,扯下遮面幕篱无礼窥视。可怜两位小娘子吓得花容失色,不知所措。无赖们更是助长淫威,举止轻浮。
路人唯恐惹祸上身,皆不敢出言制止。世民见之,横眉立目,欲去教训这群无耻之徒,忽听一人喝道:“尔等休得无礼!”定睛看去,一华衣少年信步而来,其后还跟着一童仆。
为首的大汉冲他喝道:“小郎君,勿管闲事,快快离去!”
小郎君唇边冷笑:“我若不从,尔等奈何!”
竟敢还嘴,头领尤恶面前之人一副傲慢之态,迈着醉步至其跟前,糙手欲摸之,却被他的佩剑鄙夷挡开。因朝同伙猥琐笑道:“此等俊样,莫如玩作娈童?”众人淫笑,纷纷起哄。
“花朝美景当下,怎有此等腌臢之物?”少年摇头惋惜。
头领恼羞成怒,叉腰怒目而骂:“竖子!如若识相速速离去,否则我叫你屁滚尿流!”
小郎君无视之,白净的手作掩鼻状,另一手从腰间掏出一精巧镏金香囊于鼻前,深嗅几口后,悠悠吐气,笑道:“陛下所赐七宝莲花香果非凡品,其温润醇和,可除一切恶臭……”
市井儿不明所以,相顾茫然,正是诧异,又听其道:“皆言‘口吐莲花’,为何我今所闻如此臭气熏天?”说罢摇头长叹。
世民险些呛舌,仗剑胸前,围观好戏。
头领反应过来,瞋目指之:“竟敢骂我?尔知部京户首富乎?我主家也!”
小郎君冷视之,神色桀骜:“尔知我乎?!”
那人见其衣饰不菲,且无所畏惧,仔细琢磨,莫非其为官家子弟?等等,方才其曰……七宝莲花香?
七宝莲花香乃西域高僧为梁武帝精制,相传其妻郗氏善妒,死后堕为蟒蛇,托梦武帝为之赎罪脱苦。武帝遂为之,并于法会焚七宝莲花香。礼忏完毕,蟒蛇化为丽人,拜谢而去……
市井之徒虽粗鄙却也知“梁皇宝忏”之说,从而亦知宝莲花香乃宫廷珍物。当下皇帝正幸洛阳,莫非伊是重臣之子?抑或皇室之人?头领背脊发凉,直觉此人不宜得罪。
“今我兴致大好,不予尔等计较。”头领声势骤减,朝同伙挥手,“走!”
受欺凌的小娘子感激不已,作谢而去。世民欲去称善,不料主仆二人已然走进人群,因与随从继续前行,不觉来至一处湖畔。
林间笑语细细,世民欲回避,忽听一人道:“方才吓煞人也,若那市井儿撒泼,后果不堪设想!”
绕步过去,只见湖畔植有一片梨树,放眼望去,万千梨花竟绽,香雪压枝。湖风袭过,落花缤纷,在春日的照耀下,连片银屑倾泻而下。花雨中,两个人影流连绕树,笑语吟吟。定睛看去,正是方才仗义的小郎君。
观音婢嘴角轻笑:“有何惧之?不过欺软怕硬而已,实则荏弱无能。”手上落了点点花白,因道,“洛阳梨花落如雪……阿灵,莫若改名‘阿梨’,如何?”
阿灵眉头纠结,小心翼翼询问:“可否不改?”
观音婢板着俏脸,“亲切”唤道:“阿梨。”
“诶……”阿灵连忙应了,俯首认命。见小娘子沉醉于林花飞雨之中,暗暗乞求勿再改名“阿飞”、“阿花”了。
世民立于树下,望着落白满天飞,惨绿少年旋舞在玉雪飞花中,拂了一身梨香。忘情回旋间,髻上玉冠不慎滑落,泼下一泓浓墨,霎时晕染出一张朦胧玉面,隐约可见几分瑰姿。还未看清,琼姿已经醉倒花下,其闲散超脱之态,甚为风雅。
“二郎?”
世民回神,连忙制止,小声道:“彼花下起舞之态,颇有昔日魏晋风流……不宜扰之。”遂悄声离去。
观音婢任婢女挽发,拾过绣花袋观之:“汝收梨花作何?”
“五娘素有气疾,听闻梨花有利肺之效,而洛阳梨花上品也,奴欲以此作药。”
“呆奴!”观音婢笑骂,“学医几年倒成药师了!”
阿梨挠首憨笑:“阿郎令我习医,即为五娘也。若得疾愈,奴万死不辞。”
观音婢嗔笑:“奉承话我可不听!”
“是故奴今收梨花。”阿梨吐舌。
观音婢满意点头,抬手示之扶起,说笑而归。方入院,被人唤住:“观音婢。”
观音婢规矩立着:“阿耶。”婢女则紧依其后,唯恐主人迁怒于己。
“汝独自出门耶?”长孙晟立于廊上,语气略有责备。
“今逢花朝,儿欲逛花市……”观音婢目光怯怯,委屈道。
长孙晟本就佯装严厉,一见幼女可怜之态,心软下来,伸手招道:“尔一娘子,岂可独自出门?若遇歹人如何是好?”
观音婢飞鸟般扑入父亲怀中,仰起无辜的小脸:“元娘、云阿去渤海郡,无人陪我外出……”因发气疾,故她未给惠通姊送嫁。
长孙晟怜道:“出门未必不可,须侍从相随,知否?”
观音婢在阿耶怀里胡乱点头,心底却在盘算下次外出。
“阿郎,萧公回帖。”父女亲昵间,阿羽呈帖入告。
长孙晟展帖阅之,微微松气。观音婢见状问道:“萧公疾愈否?”
长孙晟摇首,复又嘱道:“萧公曾有救命之恩,今尊体欠安,汝当同去探望。”
早闻萧公预言自己将有四劫,且须奇人方可渡劫,观音婢微微努嘴:“不过危言耸听尔,我不信也!”
“不可胡言,萧公博学,其言多有裨益。”长孙晟在她粉颊上轻揪一记,爱怜笑道。
正因萧公博学多通,观音婢未以江湖术士视之,因道:“阿耶稍等,儿换装前去。”
整装一番后,父女出门。长孙晟骑马沿街而行,观音婢头遮幕篱跨着一匹尚幼的青骢马紧随其后,忽听阿耶朝行人喊道:“二郎!”
世民主仆游走一阵,欲在日落前赶回荥阳郡,故马不停蹄驰骋于道,异常显眼。闻听有人大呼,循声看去,竟是长孙将军。世民急忙勒马,惊得飞马嘶鸣,前蹄腾起,行人纷纷避让。
世民矫健下马,领随从上前,双手作揖躬身唱喏。
“不必多礼!”长孙晟笑道,“二郎何时来的东京?”
“今与旧友相会于此,天色将晚,故回荥阳。”世民连忙解释,歉意笑着,“今来去匆忙,未及登门叩问将军福安,实所抱歉,幸勿责怪!”
“无妨也,赶路要紧。”长孙晟慈爱笑道,因指观音婢道,“我携小女拜访故友,亦不在家。”
世民闻言朝小娘子叉手行礼,观音婢则隔着绢纱福身回敬。
长孙晟望向天色,说道:“切莫耽误行程,改日切磋骑射,如何?”
“不胜荣幸!”世民欣然笑道,因是躬身行礼,“拜别将军!”说罢旋身上马,让至一侧,拱手笑道,“将军先请!”
长孙晟点头,蹬马前行。世民目送之,回首恰与其后相随的小娘子正面相对。正欲致意,忽见风吹绢纱半卷,其下雪腮浅露,一双眼眸明似琉璃。只一瞬,面纱及时垂下,未及看清容貌。
世民垂下双眸,抱拳拜别,策马离去。
观音婢听见马蹄飞溅,眼前闪现方才所见,忍不住顾身回望。只见高壮的红鬃马飞奔如雷,小郎君一身青袍乘风而去,卷起衣间绶带绻绻,翩然若谪仙。
“彼为唐公次子,汝兄之友也。”长孙晟于前解释。
观音婢连忙转身,见阿耶并未回头,略略松气,随口接道:“李世民?”
“汝知乎?”长孙晟放慢速度等女儿跟上。
观音婢双手执辔,轻蹬马肚,与父亲并肩而行:“阿兄偶有提及,常赞此人玄鉴深远,临机果断……”见阿耶点头赞同,微微努嘴,“今日一见,不过急躁莽撞之辈,阿兄言过其实也。”
“然不拘小节者往往成就大事,瞻前顾后反而贻误时机。”长孙晟以为女儿低估世民,郑重提醒,“切莫轻之。”
观音婢笑道:“阿耶缘何笃定若此?”
“其母唐国夫人也,见识气度皆不凡,其子必不差矣。”长孙晟笑道,又道,“汝曾见过,记否?”
“是耶?”观音婢虽无印象,却知其名,“常闻阿伯称之奇女子。”
“正因如此,汝伯欲与结亲。昔闻李大郎成亲,伊耿耿于怀,怪我早嫁汝姊。”长孙晟想着兄长伤怀之态,忍不住大笑。
观音婢亦笑:“李大郎真就那般好?”
“才学尚不知也,然不及世民玉面凤姿,可惜弄珠非嫡出。”长孙晟心中忽有一念,却又迟疑着。
观音婢浑然不知,只觉阿耶三句不离那李世民,因笑:“阿耶如此称赞李世民,改日定当一会。”
长孙晟闻言,笑道:“好!”说笑的二人驰向二月的春辉里。
乍暖还寒的二月,寒意尤在,肃穆的掖庭一隅却悄然探出盎然春意,如皑皑白雪洒在错落黑亮的青辊瓦间。
进出的官奴婢望见,赞叹不已,却只能远观不可近看。
宫婢轻阖院门,将过往宫人探究的目光隔绝在外。
“来了?”闻见脚步声,老媼坐于梨树下烹茶,头也不回。
婢女拜道:“前日偶感风寒,未来侍奉,还望恕罪。”
“知矣。”老媼抬眸望之,示意道,“予我一看。”
婢女依言伸手,老媼置膝把脉,须臾方笑:“孙七郎厮混奚官局数载,医术颇有长进了。”
“孙七郎?”
老媼夹出余炭,以匏斗舀茶于碗,递予婢女:“尔今微咳而气喘,舌苔黄而脉弦数,属痰热郁肺之症,宜清肺泻火。梨花茶有利清肺,饮之有益。”
婢女连忙接过,俯首致谢。老媼见她饮下,满意而笑,亦执品之:“花朝对饮,岂无诗乎?”婢女领命,与之吟诗。
时光落入缃色茶汤里,令人澄心静虑,点点梨白无声沾席,颇有几分禅意,婢女想到《燕歌行》的诗句,随口吟道:“洛阳梨花落如雪……”
老媼闻言出神,神色落寞。婢女心下纳罕,相识以来每见淡然,今何故也?正是好奇,闻其一声幽叹:“此树移自洛阳,又见梨花落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