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漫天,霞光透过饰金的琉璃窗,散落一片绮丽,照得殿内宛若梦幻仙宫。女子闲坐执纬逗引着狮子犬,俨然一幅隋宫仕女图。
机灵的幼犬跃起逐穗,来回奔逐终于一口咬住,不肯松口。女子掩嘴娇笑,遂松纬子,任其扑玩。幼犬如噙猎物蜷身后退,至帏边被人一把抱起。
女子抬起丽眸:“阿姨。”
施太妃伏拜后屈膝上前,将幼犬奉上,方退下坐褥:“妾闻贵人极少出殿,亦辞入侍,玉体不适乎?”
果然为此而来,陈贵人山眉微皱,旋即含起不着情绪的微笑,赐下热茶:“蒙太妃关爱,一切安好。”
施氏作谢,连道:“无碍便好……”低首慢饮时,观一眼贵人神色,见其慵懒抚犬,将银碗轻置于案,缓道,“听闻蔡贵人日夜承宠,贵人知否?”
陈氏如何不知,仁寿殿与梳妆台百米之隔,夜夜笙歌不绝于耳。她甚至能想见皇帝与蔡氏亲热之态,一如当初对待自己。然而,她并不羡慕,只觉如释重负。想来也是,不复面对那张令人作呕的怪脸强颜欢笑,何其自在!故陈氏淡然嗯着,皓首蹭向爱犬柔软的毛发,神色自若。
“贵人岂不惧乎?”施氏面色急切,顿了顿,复又温言,“昔献后悍妒,严防后宫进御,蔡氏因受贵人恩惠,方得进幸。如今自顾承欢,连探望亦不曾,实乃忘恩负义!贵人不得不防!”
陈氏心中冷笑,深闺之中何谈恩义?不过各自为己罢了。便说生母所虑之事,不过也是自己带来的荣华富贵而已。
施氏伏拜而泣:“蒙贵人福荫,妾等乃有安身之所,万望贵人大局为重!”
此情此景,何其熟悉?陈氏抬起眼眸越过生母,望向其后的更远之处。当年,她们身囚掖庭之时,闻及皇帝传诏入侍,生母也曾伏拜于前,哭求自己应诏。陈氏冷哼一声,笑道:“若我失宠,尔等只忧失掉富贵,及我幽死冷宫,谁人怜惜?”
施氏哑然,抬首望向高贵的女儿,从容淡笑一如平常,仿佛方才的哀叹只是幻听。
“贵人,陛下传诏,辞乎?”宫人入来请示。
陈氏放下爱犬,端身而起,绕过生母时,留下一句:“既无人怜惜,我莫如自怜……”施氏悲泣,顿首送之上辇……
余晖落在仁寿殿前漫长的垂带踏跺上,映出拾阶而上的袅娜身影。曳地的绮罗追着莲步,拖动一衣鲜红,艳胜日边红蕊。
步行下阶的男子见之酥倒,强忍心头贪念,经过时恭敬作揖,面色自若。行了几步,转首相望,日夜思念的丽影已向殿内那位行将就木的老翁走去。男子轻抚一把自认英俊的脸,深觉那位绝世美人当配自己,只因殿中的丑陋老者掌有最高权力,故而不得。
“殿下……”宇文述见太子驻足,小声提醒,“关键之际,大局为重,万勿为情所扰。”
太子广收回不甘的目光,沉声道:“终有一日,天下、权力、女人,皆为我物!”
雕梁画栋的仁寿殿内香花美人团簇,华艳无比,却在曳罗女子入来之时瞬间黯淡。旋舞的乐伎、献媚的美妃纷纷侧目,拜倒之时纳罕不已:闭阁不出的陈贵人如何又来了仁寿殿?
陈氏无视众人目光,稽首拜倒皇帝榻前,娇声祝祷:“陛下万年!”
皇帝免去礼节,招伊上前:“贵人托疾不见,未知气消否?”
陈氏撇嘴,作委屈状:“妾岂敢置气?陛下责妾连累龙体,焉不伤心……”说着掩帕低泣。
眼见美人垂泪,皇帝犹是爱怜,拥之入怀,笑道:“我何曾怪汝?妃勿多心。”
“君王一言九鼎,岂否认乎?”陈氏努着红唇哼道,“‘使皇后在,吾不及此’,其非陛下之言?纵使陛下与妾鱼水之欢,亦不及已逝之人千般好,妾莫如一死,兴许陛下日后念之……”因是投床而泣。
皇帝轻抚其背,笑道:“我不过随口一叹,非念那妒妇。何必与之争风吃醋?”
“妾非妒妇!”陈氏娇捶着皇帝,表示不依。
皇帝连咳几声,挡住那双玉手,微喘:“几日不见,妃愈发力大了。”
陈氏顺势扑入其怀,娇声欢笑。心底却心有余悸,方才竟至失手,忘了轻重。
贵人蔡氏出言和解:“贵人终是消气,皆大欢喜。”
陈氏娇嗔:“上下皆云我小气,妾再无脸面垂范六宫!”说罢埋首皇帝怀中,不肯见人。
蔡氏听出警告,难免不快。
香玉在怀,皇帝早已心猿意马,厉眼止向蔡氏,命众人退下。
陈氏目送蔡氏悻悻而去,嘴角冷笑,转而面朝欲褪自己衣衫的皇帝妩媚一笑,支起身子,弱柳扶风般飘去内室,回眸顾盼:“陛下……”
皇帝涣散的眼珠直了,望着美人的绰约身姿,心生荡漾:如此绝色,死于裙下又何防?因是迈起羸弱病躯,共赴巫山……
如其所愿,一夜春宵加重皇帝病情,次日疾甚竟不能起。因诏百僚,卧与辞决。
这日,人皆退去,一阵细哭将皇帝从昏迷中唤醒。陈氏见其微睁双目,执手对泣:“陛下……”此时陈氏真心而哭,然非为情。皇帝死后,无一子女的她必然依例出宫为尼,想及余生了无生趣,悲泣难抑。
皇帝亦泣,哑着嗓子道:“我死后,尔将奈何?”
“陛下定要好转,不尔何以为生……”
皇帝凝着为之倾倒十余载的姣好面容,心中百般难舍,因传门外侍候的黄门侍郎元岩,道:“贵人陈氏,朕实嘉之,擢拜宣华夫人,即日行册礼。另二贵人可拜荣华夫人、弘政夫人。”
元岩领命而退,皇帝笑道:“汝今升为夫人,新朝虽不复今日之贵,亦无敢令出,可无忧也。”
陈氏非冷血之人,他人一点善意犹且感念,何况一直优待自己的皇帝。然于情爱,陈氏无以回报,一切柔情软语不过逢场作戏罢了。故闻此话顿觉羞惭,掩面而泣。
皇帝以其不舍,含泪抚慰,叹道:“惟怨你我生不同时……”对泣良久,再度沉睡。
陈氏榻边独坐,仿佛守着自己最后一丝希望。直至天将明时,方出更衣。回殿褪下昨日旧服,望一眼备好的繁复翟衣,犹如一件华丽枷锁。因退众人:“皆出外罢……”
贵人近喜独坐,宫人自也不敢逗留,降下帏幔,纷纷出殿。
倚榻小憩片刻,困怠的陈氏被一阵足音惊扰酣梦,眉头皱起,却也无心训斥鲁莽的宫婢,只动了动倦乏的身子,继续深睡。
来人屏气凝神,望着榻上亵衣半透的身体,态若海棠酣睡,难怪皇帝为之迷恋弃糟糠不顾。来人只觉心若火烧脑似虫蚀,管他甚么帝位、天下,不过浮华大梦,怎及眼下片刻欢愉?
常年压抑的情浴此刻爆发,将心底虚伪的人伦防线彻底斩断。来人步步向前轻声上榻,鼻尖沿着曼妙曲线缓移,闻吸薄纱下的每一处清香。触至丰肩玉肌,贪婪留下深吻……
陈氏隐觉颈边发痒,以为狮子犬淘气,纤手抚下抱之于怀,带着睡意嗔笑两声。
来人面掩酥软,顿觉浴火焚身无以解脱,遂解开阻隔春光的衣衫,以亲芳泽。
陈氏霎时惊醒,看清近在咫尺的年轻男子,脸色煞白,奋力推开来人,失声尖叫。
“夫人!”闻讯而来的宫婢急忙入殿。
“勿入也!”陈氏连声阻止,垂望一眼扼在喉间的大手,平复惊恐情绪,温声道,“适才梦魇,现已无碍,我欲再憩片刻,勿扰之。”
宫婢道:“然陛下已醒,传夫人受册。”
颈上之力愈重,扣得陈氏直咳,感觉力道渐轻,复道:“我知矣,汝去先备热汤,我将浴后更衣。”
“诺。”宫婢领命退出。
男子移手,俯首舔舐那片绯红,一脸深情:“我非有意……”
陈氏惊慌无措,声音颤抖:“尔意欲何为?”
男子环住怀中瑟瑟发抖的美人,手指四处寻芳,轻佻笑道:“卿助我登上帝位,我护卿一世安稳,何如?”
“放肆!”陈氏被轻薄,羞愤难当,抽身而出,又被揽怀肆意侵犯,挣脱不得,怒道,“尔再无礼,我讼之陛下!”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焉知非是你情我愿?”男子轻啄一口美人气红的玉颊,笑道,“皇帝半身入土之人,卿何必留念?莫如委身于我,必当富贵……”因揽之上榻。
陈氏迟疑须臾,奋力挣脱,怒面而视。恰宫人来请,掀帐而出。
男子轻嗅手中余香,意味深长地微笑,俄而隐没黑暗之中……
晴光冲破天际,隐于黑暗的龌龊丑态早已遁之无形,仿佛一切不曾发生。陈氏望着榻前低眉顺目问疾的太子,神情恍惚。
“我今尚好,汝不必忧虑。”
太子双手合十:“幸得佛菩萨保佑,陛下定能吉人天相。”
皇帝亦笑:“我儿仁孝,连日侍疾未得安息,死无恨。”
太子感泪涕零,伏拜道:“臣以多幸,蒙天慈鞠养;庆结皇枝,承欢恩膝下。唯愿分身竭命,报答慈造。”
二人对答几句,皇帝遣其回殿。
太子走后,皇帝闭目养神。良久问道:“妃缘何一言不发?”
陈氏闻言一愣,须臾强笑:“陛下须静养,妾不能多言……”
皇帝笑道:“太子仁孝,日后必会善待尔等。”
陈氏脸色惊变,被皇帝握住的手猛然一抖。皇帝察出异常,询问:“何故?”
陈氏欲言又止,摇首否认。恰于此时侍者入殿呈状:“越公奏疏以报。”
皇帝览而大恚,怒曰:“人前感念父子恩情,私下莫不盼我死!”
陈氏知其意谓太子,虽不知何故,却也能猜出东宫不轨,想及受辱之事,颜面而泣。
皇帝问其故,陈氏泫然泣曰:“太子无礼!”遂以俱告。
皇帝暴怒,半撑虚弱之身,以手抵床曰:“畜生何足付大事!独孤诚误我!”乃呼柳述、元岩,“召我儿!”
驸马都尉兼兵部尚书柳述见皇帝情绪激忿恐伤龙体,连道:“陛下勿急,臣即去大宝殿传呼太子。”
皇帝伏榻长呼:“杨勇也!”
柳述等人面面相觑,皇帝穷尽力气怒喝:“速去敕书……”
“诺!”二人知有变故,连忙出殿而去。
陈氏轻抚着剧咳的皇帝,抬眸望一眼棱窗,只见宫墙上空,聚拢的阴云遮去晴日,一副山雨欲来之势。轻呼侍儿:“将变天矣,阖窗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