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无声地透过窗棱,将院中的梧桐树影投于地板之上。立秋后的夜风带着些许凉意,不若昼日那般炎热,最适安眠。
值夜的婢女将帘子放下,又将屏风微微移动,以使小郎君不会受凉。回至原座,听见榻上辗转反侧,转眸看去,屏风现出小郎君坐起的身影,继而传来一声长叹。
“二郎,夜已深,恳请安歇。”婢女温声提醒。
又一声长叹传来,带着些许懊恼:“阿芙,若尔触怒他人,何得令其释意?”
“可说好话以示歉意。”阿芙暗自偷笑,小郎君定和三娘闹翻了!然也奇怪,先前三娘被气哭小郎君也不曾示弱,难道三娘誓要恩尽义绝?
“然……好话说尽,伊仍不与语,何故也?”屏上人影忽又消失,随之传来重物倒于床板之声。
阿芙愈加肯定,这对姊弟常相斗气,事后各又懊悔,只不知此次何故。因道:“不若赠以爱物作赔?每与阿茗吵嘴,若伊不与语,送之吃食便会和好。”
“送之物事?”屏风再次印出人影,小郎君以手扶额,“然不知其爱。”
阿芙掩嘴偷笑,心道:若问三娘所爱,惟落雁弓者!三娘对此垂涎已久。然而婢女不敢怂恿伊割爱,故只暗示:“于其有益便可……”
屏上的人影再次消失,此次并未躺倒,却是翻身下榻,开柜翻找:“便是它了!”
阿芙一看,竟是一陶瓷杂彩小药瓶。小郎君去岁坠马,主母与之此膏,云是西域进贡奇药。想来三娘负伤,小郎君自责,故才奉上此药。阿芙不禁叹气,这对姊弟虽针锋相对,却从未失手至此。
不及细思,小郎君已飞速奔出,阿芙操起地上的靴子:“二郎……”
“阿茉,有何异常立即来禀。”高氏见女儿睡下,小声叮嘱婢女。
阿茉卑立而答:“诺。”送走娘子,返入见妹妹端来温茶樽,接过亲置于案,方道,“阿慕,汝该去了。”
“长夜孤寂,我陪阿姊说话可好?”
“汝侍奉云娘,岂可离职?”
阿慕吐舌:“阿姊好是正经!”
妹妹走后,阿茉一层层降下纱帐帏幔,方是坐褥绣花。空荡的屋内微火跳动,显得异常安静。
“此黑鹅绣工极好!”忽地,一句低笑传来,“然……我喜食大白鹅,黑色肉质……口感恐差矣!”
阿茉险些戳伤手指,看向来人,一模样周正的青衣坐近来,料是怠工至此。因哭笑不得:“此乃柳叶飞燕图,我绣于襦衣之上……”
“原是春燕?”婢女尴尬挠首,“未及细看……”少顷,又笑,“我唤阿茗……”
“妾名‘阿茉’。”阿茉将绣花针蹭向发间,俄而熟练挑绣。
阿茗见伊冷淡,挠首半晌,寻到话头:“里头是你家小娘子罢?”
“嗯。”阿茉轻答,终肯开口,“实为阿郎外甥女,阿郎子女不多,太夫人尤爱之,礼同我家小娘子。”
阿茗趁机奉承:“料是主人看重,方得侍奉小娘子。”
“过誉。”阿茉谦笑,“不过当值日久……”
二人说着家常,忽闻声响,阿茉嘘道:“有人入来!”
阿茗掩嘴轻咳:“实所抱歉,我有风寒……”
阿茉笃定:“非也……似有足音……”说着径直起身,欲去察看。
“应是巡夜家仆。”阿茗拉住她。
阿茉多疑,执意往内,手方触帷幔,有人拍肩。回头看去,另一瘦削婢女手捧食盒立于身后,笑容可亲。
“此乃阿芙。”阿茗暗暗舒气,为之引荐。
阿芙转身启盒:“二郎已眠,不见阿茗,寻来此处。阿茉既在,莫如同食。”
“芙母掌管庖膳,我们常有口福。”阿茗抓起一块葱醋鸡大快朵颐。
饥感袭来,阿茉偷咽口水,遂与之同食。
世民立于幔后侧耳倾听,确信婢子专注美食,心底怒骂:蠢材阿茗,几坏大事!所幸我有后招……蹑足来至榻边掀开纱帐,榻上之人气息均匀。揭开薄衾,见其脚踝红肿未褪,愧意弥深。
因不善识路,行走多时仍未至家,所幸遇见阿梅领来众仆。然而,长时行走令小娘子足伤加剧,虽医人判定未伤筋骨,世民仍觉罪责在己。
阿芙见窗外树影摇晃,拉了阿茗告辞:“二郎恐会醒转,此处不宜久留,回见。”遂出复命。
世民双手抱胸,道:“阿芙,调虎离山之计运用娴熟,不枉平日令尔抄书。”
阿芙低首撇嘴,实为娘子罚之,伊却让人代抄。
阿茶见小郎君夸了阿芙不提自己,上前讨赏:“二郎,奴遵命与之闲话……”
世民冷哼一声:“嗯,尔可去歇息!”言毕转身而去。
“所许鹅炙可否兑现?”阿茗欲追上去,却被阿芙捂嘴拖住,只能眼睁睁望着那尊背影远去,如同刚到嘴边的鹅肉渐行渐远……
“汝确定无人发觉?”昏暗的棱窗下,一双眼睛透过棱缝盯着一前一后进房的主仆。
“奴潜行于后,及众至方敢现身,必无人察觉。”
半响,沉静的声音复又响起:“往后必要谨慎,万勿露出破绽!”
“诺!”
次日,世民早早来就膳。
花厅里,银铃笑声宛如廊下黄莺在鸣啭,是几位小娘子在欢逐。仔细辩认,并无年纪最少的那位小娘子,眸中光采瞬间黯淡。
“二郎!”带头嬉闹的秀宁瞧见弟弟,呼道。
世民轻叹,随奴婢指引入席而坐。被当众无视,秀宁吞下恶气,悄向众人:“伊暴怒无常,不喜语与娘子,勿与玩之。”果然,小娘子们面露怯色,虽见伊相貌清朗,仍避而远之。待众夫人言笑而入,方是停止嬉闹。
望见高氏母女随之而来,一直无精打采的世民眼睛一亮,端身坐好喜待开席。
窦氏关切了观音婢足伤,又向高氏引疚:“秀宁成日与兄弟厮混,行事若似男儿,妾有不教之过。”
高氏安慰道:“小儿好玩,常有难料之事,夫人不必内疚。”
观音婢亦道:“实我无用,不怪秀宁姊。”
秀宁致歉高夫人后,闻言感激一笑。观音婢回以微笑,察觉其旁一人频顾,料是昨晚的小郎君,心中别扭,偏过头去。世民如见晴空霹雳,心间布满阴云。
席间,窦氏见世民默然切肉,因笑:“二郎何得这般安静?”
世民欲答,秀宁连笑:“我知也!”未及人问直道,“因伊门齿方落,犹似缺齿翁,故羞于开口!”说罢瘪嘴学老翁言状。
众人捂嘴而笑,窦氏亦笑:“是耶?我以小娘子众多,二郎羞而不言。”
自落齿后,秀宁常相取笑,今又当众揭短,世民恼羞成怒,哼道:“‘食不言,寝不语’,此常礼也!”望见小娘子亦笑,连捂了嘴。
窦氏无奈摇头:“他二人见了就吵离了又哭。”众人皆笑。
临行前,阿茉巡视卧内,于枕下得一药瓶。确定不识,问于观音婢:“五娘,此何物也?”
观音婢合卷端详,旋盖试闻:“此非中原之物。”
阿茉好奇:“五娘如何得知?”
“此为大食国青花纹饰,且有血竭腥气。”
阿茉一看,只见膏药鲜红、质体透松。观音婢接道:“阿耶曾带回血竭膏,膏体、气味皆是相同。书云血竭有散瘀定痛之效,其树多出大食诸国,当无错也。”
“怪也,昨未见之。夜里也只阿芙几人来访,然未入内……”
“阿芙?”犹记小郎君身旁的侍婢似唤此名,观音婢思量片刻,“我知也。”
“谁者?”
观音婢抿嘴一笑,命取笔研墨。其实,伊昨已知失仪,只因羞与致歉。小郎君定以自己怀恨,故以药示好。想及此观音婢撇嘴自语:“人之见解有别,我何曾小气!”因书之,亲自粘以封泥,“汝将此信交与李家二郎,速速返回。”
阿茉出门遇见阿芙,随伊进屋未见世民,遂以信托付。
“尔背观音娘子下山,可与阿芙领赏。”世民廊上遇见阿娘侍女,顺口提及。
阿梅作揖:“奴之责也……”未及言毕,小郎君抬脚已走。阿梅于此见怪不怪,因是跟去。
“阿茗,欲食鹅炙否?”阿芙倚于栏杆上,得意笑与风口煎茶的阿茗。
阿茗抬起花猫脸,瞪伊一眼:“若非汝作梗,那鹅炙早已入肚!”说着将满腹怨气吹进火炉,其内顿时噼啪作响。
阿芙偷笑,清嗓高声:“若我有讨鹅炙之法,汝该否谢我?”见阿茗不理,扬起书信,“此阿茉交予我,言其小娘子所书。昨二郎令我们去找阿茉,想来有何联系?”阿茗扔下竹扇,伸手欲拿。
阿芙拍开那只黑手,思索:“阿茉昨云她家小娘子喜食玉露团,今早二郎传我娘制之,记否?”
阿茗翻着白眼坐下继续煎茶:“那又如何?”
“我料想,小娘子定与二郎交好,故而礼待!”
阿茗轻嗤:“废话连篇!小娘子贵宾也,自应礼待。”
阿芙白伊一眼,收信于袖:“不信也罢,待我邀功讨赏,尔勿悔也!”
转念一想,万一二郎赏下鹅炙岂不便宜阿芙?阿茗连追过去:“好娘子,有福理应同享!”
“不可!”阿芙吐舌,不料碰至一人,撞飞信件,见是秀宁,连忙请罪。
秀宁将弓藏于背后,若无其事道:“二郎何在?”见婢女发现落雁弓,笑道,“伊约我打猎,却忘拿落雁弓!”瞥见书信,捡起问道,“二郎之信?”
阿芙欲答,听见世民问道:“何人所寄?”及见秀宁扛在肩上的落雁弓,脸色大变。
“阿茉家小娘子。”阿茗连忙抢功。
世民精神一振,方去话别小娘子,得知客已离去,正满心颓丧,闻言转去抢夺书信。
“小小年纪即与娘子鱼雁往来,尔益出息……”秀宁哼笑,扬信戏之,“欲知否?”说着拔腿就跑,世民奋力追捕,引来众多奴婢围观。
“尔等试猜赢者为谁?”
阿茗:“定是二郎!”
“必是三娘!”阿凌不服气。
阿芙轻瞟一眼:“二郎不输三娘!”
“三娘不差二郎!”阿冷嗤笑。
两屋奴婢因是斗气,争论不休。世民闻见动静,抹一把热汗:“何故也?”
秀宁双手攀梁一脚绕柱,气喘吁吁:“不知。”众人见状立即闭嘴。
世民趁其不备,拽住其腿,秀宁连忙踹开,气骂:“李世民,尔偷袭我,实乃卑鄙无耻!”
“尔偷弓又偷信,更为卑鄙无耻!”世民被伊踹到俊脸,气急败坏。
众人见又对抗,鼓手叫好。阿梅亦笑,提议下注。
“我赌一只固始鹅炙!”
“我赌一株西府海棠!”
追逐半晌,秀宁体力不支,眼看世民将追上,转去井边:“若尔再前,我扔之于井!”
世民止步:“罢了,我不予计较,快还之!”
“可矣!”秀宁扬眉笑道,“须借落雁弓一用!”
“尔威逼于我,非是大丈夫!”世民嗤道。
秀宁嬉笑:“我乃女子,本非大丈夫!”
“果然‘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世民满脸不耐烦,“准了。”
“李世民!”秀宁怒指向他,手中书信不慎坠井。众婢惊愕,纷纷住嘴,唯恐引火上身。
“我非故意……”
世民恨捶井沿,脸色铁青。
“五娘,信中言何?”牛车里,阿茉询问。
“……”观音婢环视众人,杏眼灵灿笑着,“无可奉告!”
车轮转转悠悠,载着一车欢声笑语;水桶晃晃悠悠,吊着一众惊心动魄。
世民迅速捞起,小心展开,浸湿的字迹依稀可见: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怔愣须臾,一颗心终是放下,心叹这小娘子比三娘更难对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