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东都后,李渊述职之际,献上鹰犬等物。皇帝念其平乱有功,稍微放下戒心。
御史大夫裴蕴恐帝以诬告问罪,复又上奏:“唐公李渊自归东都,终日纵酒沉湎,收受贿赂,臣以为,当以弹劾!”
不料皇帝闻言,沉脸说道:“唐国公接连平乱,有功于社稷,享乐几日又何妨?卿勿道也。”裴蕴诚惶诚恐,乃出。
果然李渊素无大谋,否则,也不至于混迹半生才官至正三品,对于这个表兄,皇帝自认为足够了解。况且正值用人之际,历山飞贼部寇太原,潘长文战死,皇帝须人代之。
于是皇帝迁李渊为右骁卫将军,遣为太原留守,往太原讨捕盗贼。
接到任命,李渊感念亡妻,说道:“我若早从汝母之言,居此官久矣。”说罢抹了眼角热泪。世民闻言欣慰,并去书大兴,告以近况。
所幸书信顺利抵达,听闻大人公为太原留守,观音婢且喜且悲,因家翁升迁而喜,以夫妇相见难而悲。
这日,观音婢去柴宅,转述与秀宁,秀宁闻而大喜。或因同逢乱世,又怜她只身留大兴,秀宁对弟妇颇有改观,于是安慰她道:“二郎既无任职,随时可归来。”
观音婢故作轻松笑道:“二郎喜结豪杰,今至太原,必忙于广交四方,安得速返耶?”说时眼底透着无奈。秀宁亦大笑,须臾正色相问:“弟妇悔耶?”
观音婢默了一瞬,俄而说道:“二郎这般男子,志在四方者也,若将他囿于闺中,则有如拘虎兕于柙、困蛟龙于滩,妾既为其妻,自当‘夫者倡,妇者随’也。”说罢一笑,眼角一丝顽皮之色。
闻其言语,秀宁且喜且叹,身为女子,焉不知相思之苦?观音婢此番话语,大抵聊以自慰罢了,想来阿娘选她作二郎妇,实乃明智之举。“弟妇如是心宽,自是好事。”
“舅母!”
说话间,哲威令武兄弟一前一后奔来。
观音婢一把抱住年幼的令武,柔声问道:“想舅母无?”令武捉弄她髻上步摇,奶声奶气说道:“想!”
哲威见状拉了观音婢裙褶,高声嚷道:“哲威亦想舅母!”观音婢笑抚其首,说道:“舅母亦常想哲威及令武。”
秀宁示意婢女接过令武,朝观音婢笑道:“哲威近来习学拳术,欲演与舅母观看。”小郎君得意一笑,当即双足扎地,握拳搏击,一踢一勾颇有招式。
“儿郎皆爱武好动,二郎幼时亦如是恼人!”秀宁朝弟妇笑道,二人的话题常绕不开世民。
观音婢闻言亦笑,望着外甥的目光柔和起来。
李渊抵太原后,一直着手讨伐叛贼历山飞部甄翟儿,奈何贼诡计多端,游走山泽之间,飘忽不定。
这日,终于哨探到甄翟儿踪迹,李渊率数千轻骑,一路追至雀鼠谷,竟毫无贼影。正自纳罕,忽听杂声迫近,副将高君雅大惊失色:“将军不妙,贼埋伏于此。”
李渊见贼包围而来,心道不妙,号令众士抗击。诸将得令,纷纷奋力击杀。贼人多属流民,器械简陋,打斗毫无章法,然其人众,一时难克。诸将虽斩敌无数,贼仍如黑蚁涌来,斩杀不尽。
李渊到底年事已高,奋战多时,奈何贼众,半晌未能突围,箭矢也将发尽,体力逐渐不支。
甄翟儿见状,率人合围之:“随我此杀狗官,除暴隋!”一声号令,部众怨气沸腾,举刀挥棍,击向李渊。
李渊拼命抵抗,挥刀奋斫之间,杀倒一片。甄翟儿大怒,刺其马腹,迫之坠马。贼众见他倒地,合围而来,李渊顽抗之,将不敌。
“狗官!”甄翟儿蔑笑,欲刺其颈。突然,耳边嗖地一声,甄翟儿未及反应,已是一剑封喉,当场毙命,诸贼见而大惧,四处逃散。
李渊定睛看去,簌簌箭雨中,次子世民领着精兵,如疾风驰来。只见他挽弓发矢,所向披靡,箭飞之处,贼阵应弦如山倒。
“阿耶!”世民冲进敌阵,挽父上马,杀出重围。李渊庆幸之余,暗叹次子勇力。
贼人失了首领,溃不成军,恰好此时,虎贲郎将王威领步兵赶到,两军合击,大破贼寇。
收阵之时,诸将士欣然割甄翟儿首级,以送东都记功,唯世民独坐一旁,对周遭嘈杂充耳不闻。
“幸得李二郎及时来援,我等方能突围,当记功一笔!”中军大帐中,高君雅笑向唐国公。
李渊帐中高坐,谦虚而笑:“武牙将军谬赞也,幸赖诸将士奋战,乃得破敌,岂是小儿之力耶?”
王威座下笑道:“唐公何须自谦耶?所谓虎父无犬子,唐公生子如此,如得猛将十员也。”三人喜得军功,互相恭维起来。
“二郎。”阿武取了水,递之主人。世民接过,一仰而尽。“二郎不以破贼而喜乎?”阿武见他不乐,疑惑问道。
世民望着遍野横尸,伸出手掌端详,虽已洗尽一切,犹有血迹斑斑,腥气逼人。他终于......杀了人。
“彼‘盗贼’也,本寻常百姓,诛之何所乐耶?”他苦练这身武艺,是为拯救苍生于兵祸,而不该为诛杀百姓,这绝非他初衷!
一声叹息落下,堙没在一片喜笑之中,阿武闻之动容,他从未见二郎如此疚愧。
而捷报传至东都,皇帝大悦,赞赏李渊忠勇有嘉,顺便询问侍臣:“今有盗贼几何?”
近年盗贼益多,圣人恶闻之,故许国公宇文述答道:“盗贼渐少。”皇帝暗喜,继续相问:“比从来少几何?”为讨圣人欢心,宇文述信口开河:“不足十一。”
皇帝喜出望外,瞥见纳言苏威引身隐柱,呼前问之:“房公何故隐身?”苏威躬身答道:“臣非管此事,不知盗贼多少,然臣所知,贼患离京师渐近。”
皇帝微有不悦,问道:“房公何出此言?”
苏威素恶宇文述媚上,因答:“从前贼据长白山,今已近在汜水。且往日租贼丁役,今皆何在?岂非其人皆化为盗乎!近来官吏上奏贼情,皆不以实,乃至朝廷措施不当,难以剿灭盗贼。又陛下昔在雁门,许以罢征辽,今又欲征发兵士,盗贼如何平息!”
皇帝不悦说道:“高丽王久不来朝拜,如若不伐之,何以威服诸国?”“陛下......”苏威欲劝,被皇帝制止。
内书舍人袁充见状,说道:“房公危言耸听耳!近来种种天象表明,贼必败散,四海将宁,皇朝国运昌隆。”皇帝闻之惊异,连问:“袁公请细细道来。”
袁充煞有其事奏道:“臣闻皇天辅德,皇天福谦,七政斯齐,三辰告应,伏惟陛下握录图而驭黔首,提万善而化八纮,以百姓为心,匪以一人受庆,先天罔违所欲,后天必奉其时......”
苏威知皇帝好听徵祥,未再发一言,遂任袁充胡诌。“谨按去年已来,玄象星瑞,毫厘无爽,谨录尤异,上天降祥、破突厥等状七事,如:去年八月二十八日夜,大流星正落突厥营;十一月二十日夜,有流星落贼帅卢明月营,破其橦车;十二月十五日夜,有赤气亘北方,突厥将亡之兆也;且洛阳并当甲子,与乾元初九爻及上元甲子符合,此是福地,永无所虑。”
袁充见皇帝脸有喜色,高声说道:“如此种种天象,岂非天赞有道,助歼凶孽,方清九夷于东獩,沉五狄于北溟,何所忧也?”
皇帝捋须大悦,说道:“袁公善于占候,改迁秘书令,今后有何天机,务必上奏。”“臣谢陛下!”
五月初一这日,日食当空,天地俱暗。皇帝恐祸罢朝,避至西苑景华宫。百官既不朝,各自回省处事。
修文殿中,两位老者相对而坐。秘书少令王劭趺坐窗前,望着被黑暗笼罩的皇城,想起十五年前那次日食。
日食、舍利、传说。
老来常常忘事,然而仁寿元年种种闹剧,浮现眼前时,竟是如此清晰。或许彼时,大隋亡兆已现......
王劭垂眼叹笑。想自己究极群书,雅好著述,却用于伪作符命,乃至所著书文,无可称者,只怕将来文坛之上,自己的声名亦如这般暗淡......
终于日出,阁内刹那间明亮,对坐的袁充笑道:“多年未见日食了,王公曾记仁寿元年否?”王劭自增官秘书省后,奉命修撰御本于此,那年争相媚上的二人,如今竟成了秘书省同僚。
因皇帝自遇雁门之厄,又盗贼四起,心不自安,袁充欲假托天象,以媚于上,今之日食,正是上表时机。故他欲先听王劭论见,以便好下笔。
王劭半晌未言,袁充知他专注时是此状,只当是沉思之故,因示意杂役添茶。
杂役为他添毕,转去询问王劭:“王公,请添茶。王公......”袁充询声望去,杂役预感不妙,伸指探鼻息,脸色大变:“秘书少令殁了......”
袁充愕然相顾,只见他临窗而坐,耷拉的影子投在地板上,一动未动,仿佛参悟一般......袁充一声叹息罢,示意传其家人处理后事。
袁充贺文于初五这日如期献上。百官亦献珍玩以贺端午,其中苏威献了一本《尚书》,旨在劝诫皇帝。袁充知圣人恶其危言,诋毁说道:“《尚书》有《五子之歌》,《五子之歌》——帝王亡国之叹也,苏公之意,甚是不逊。”
皇帝投之于地,益是不悦。然苏威历事二帝,两朝宰辅,且军国大事,需其启沃之,故皇帝未问罪。
这日,皇帝问苏威以伐高丽事。
苏威欲皇帝知天下多盗,因答:“陛下若欲伐辽,今之战役,愿不征兵。”皇帝问:“若不征兵,如何伐辽?”
苏威说道:“愿陛下赦免群盗,自可得数十万兵,遣之东征。彼盗喜于免罪,自会争相立功,高丽可灭也。”皇帝以其夸大其词,意在唬他,心中颇为不快。
御史大夫裴蕴闻知此事,欲趁机弹劾之,遂入奏曰:“房公此言大不逊也!天下岂会有许多贼?”
一语说至痛点,皇帝哼道:“此个老革极奸佞,欲以贼多迫朕罢兵!朕本欲掌其嘴,念杨玄感案时,苏威安抚关中有功,暂且隐忍之。”
裴蕴一脸感激之色:“陛下慈父也!”说罢取一奏本,奏道,“房公安抚关中确实有功,然有河南白衣,张行本者,奏房公昔在高阳,典选之时滥授人官,且因畏怯突厥,请还京师,弃社稷安危于不顾。”
皇帝沉脸问道:“此事当真?”裴蕴答道:“陛下可令大理寺按验。”果然确有其事,于是皇帝下诏,将苏威除名为民。
人一旦有祸,锦上添花者少,而落井下石者多。不久,又有人奏苏威与突厥阴图不轨,裴蕴主审此事,欲处之死刑。
苏威无法自辩,谢罪说道:“臣奉事二朝三十余载,虽精诚细致,然不能感念于上,屡有罪恶,实乃罪当万死!”皇帝听闻,怜悯之下,饶其死罪,并子孙三世皆除名。
皇帝自有征辽之意,朝臣有识者虽以为不可,然见苏威下场,益不敢谏。袁充见机假托星象,预言高丽将亡,皇帝闻言益受鼓舞,决意发兵征辽,朝中莫不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