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与斛斯政交往,高士廉流放交趾,贬为朱鸢县主簿。岭南地远多瘴,人易致病,自汉有“岭南卑湿,丈夫早夭”一说,乃惩罚官员的流放之地。此去一别,如无优幸,终生或难回京。
听闻流放岭南,高母一度昏死过去。看着一家妇孺,高士廉满心担忧。然事已至此,经过思虑,乃是作下安排。
“阿兄只身赴任乎?”听了兄长的决定,高氏略略惊讶,高士廉颔首:“岭南瘴疠,阿母年老,汝等不可同行;且鲜于已有身孕,不宜颠沛,留家侍养阿母,我亦可安心。”
见二人斟酌,高士廉接道:“此外,我欲置换宅第。”见二人惊诧,解释笑道,“家中人丁少,大宅难缮葺,妇人难以维继。且四郎成家另需置宅,不若换取钱财,买两小宅分以处之,此为两全之策也。”
高氏闻罢,涕泪交零:“妾母子受兄嫂供给多年,尚且羞惭,如若卖宅,妾安能领受?”高士廉安慰说道:“你我一母同胞,兄岂能见妹无庇所?再者,汝嫂有孕,仍需阿玉照应,何来羞惭之说?”几番劝说,高氏再无推辞。
于是高士廉卖了大宅,在附近里坊买了两小宅,分其余资,以安置两家人。迁宅之日,高士廉负手立在新宅之前,不禁问向自己,这已是第几次迁宅了?
家仆进出忙碌的动静响在耳边,竟令人一时恍惚起来。
隆化二年,准确说应是承光元年,齐后主高纬战败,逃回都城,改元隆化以求天福,不出一月,又于正月禅位于皇太子,改元承光。
乐安候高励随之奉送齐太后归邺,高士廉随父回到邺城祖宅——昔日的清河王府。
听闻祖父生性华侈,尤悦酒色,家有私兵戎器,储甲千余领。要知道寻常人家私藏一甲,尚可按谋逆罪论,而祖父因开国之功,特别恩准私兵守卫,其恩宠之深,可见一般。彼时的候府规格虽已不及当年王府“歌姬舞女,陈鼎击钟,诸王皆莫及”之盛,却终非寻常世家大宅能比,然在年方三岁的高士廉眼里,仍是失望不少,这等宅第岂是家奴口中文宣帝见之意不平的“大宅”?
询问曾经服侍祖父的老管事,其笑曰:“那是城南大宅,其壮丽如宫禁,堂后有一巷,拟如宫中永巷,只无阙门罢了,现为城南庄严寺,小郎君如去之,可见规模耳。”说着随手指点了院中几个奴婢,哼道,“此些人先在平秦王府,郡王平反后,武成帝赐逆贼之家百余口,真个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也!”
平秦王高归彦为祖父族弟,年幼丧父,神武弟令祖父抚养。祖父轻其年幼,待之礼薄,高归彦因是衔怨。而后高归彦成年位高权重,祖父以他会感恩自己,益是信赖之。不料高归彦却私下收罗罪证,向皇帝屡进谗言,文宣帝不满祖父,遣高归彦来家斥责,祖父坚称无罪,忧惧之下,几日而死,时年四十四。再后来高归彦谋反,诸子伏诛,武成帝因高归彦构陷祖父,遂将其家良贱百余口赐予清河王府为奴。
这段老黄历二十年来在家奴之间传说千遍,其中也不乏添油加醋,诸如文宣帝只令责备而高归彦私行鸩毒者。对于祖父,高士廉深觉陌生,转头望向吓得伏拜一地的奴婢,并无与老管事的“同仇敌忾”,却是泛起一股怜悯之心。因为在年幼的他看来,高归彦之谋反,乃其个人之举,这些奴婢罪不及此,因而顿时失去观赏“城南大宅”的兴致。
彼时的高士廉以为来日方长,却不知他却再也没了机会去游庄严寺。不过几月,经过与宇文周顽抗数载,高齐终于灭国,齐后主弃邺东逃,父亲领命殿后,最终为周军所捕。周武帝念其忠诚,委以重任,依例授开府。
这一年亦为北周建德六年,高士廉再次随父入周都长安的宅邸。盖因一年两度迁宅,才让三岁的他有所印象,以至留记至今。此后五年,宇文周更迭为杨隋,父亲入隋为刺史,都城迁至如今的大兴城,高家也因此迁至永兴坊大宅,三十年后,再到如今的小宅......
望着眼前不比此前任何一座的小宅,高士廉心底轻叹,年将不惑,而宅第却越换越小,大抵也折射出清河王一脉越发门第衰微的窘迫,纵是无心进取如高士廉,内心也是极为羞愧的……落寞转身,对上妻子素来平和的眉眼,心中愧疚弥深。
夫妇相顾无言,高士廉垂首苦笑,鲜于氏心中亦苦。默了一顺,高士廉正色拜向妻子:“俭,谢过娘子。”
鲜于氏知他所指,哑然失笑:“夫妻乃一体,郎君何必言谢?”高士廉凝着妻子,执之说道:“娘子贤惠大度,高俭此生无以为报......”鲜于氏立即笑道:“来日方长,妾便等郎君回来相报。”
高士廉一声苦笑,拥妻子入怀,也不知何时能还。鲜于氏亦是伤感,叹息说道:“妾未能生育子嗣,一直惭愧于心,希望此胎为男......”高士廉摇首笑着:“无论男女,平安长大,辄是万幸。只可惜,我无法护其成长......”夫妇二人一时伤感。
立在廊角的云阿看见父母相拥惜别,欣慰而又心酸。也许,她真该承担起长女的职责了。
高士廉赴外之日,只带换洗衣物,轻装上路。一众亲人来送行,高母哭成泪人,有如生离死别。出了城门,高士廉极力劝回母亲等人。
回首见几个晚辈立在原地,泪光隐隐,高士廉替女郎拭泪:“云阿勿哭,花脸难看!”云阿噗嗤一笑,转瞬眼泪更甚。高士廉含住眼泪,复又说道:“此去岭南,阿耶无所牵挂,唯憾未送云阿出阁......他日若遇好郎君,自行定夺即可。”说着目光转向无忌兄妹,“观音婢已嫁,无忌亦将娶,我无所担忧。尔母年轻丧夫,恐汝受人欺辱,守志不嫁。汝兄妹各有其家,尤其观音婢,若常来归省,相伴寡母左右,则大孝矣。”无忌兄妹含泪点头。
最后,高士廉看向世民。世民连忙拱手垂听,高士廉笑了笑,说道:“二郎非常人,观音婢交汝,我心安也。如今时局动荡,望汝不改志向,日后必有作为也。”世民抿唇,敛眉说道:“实不相瞒,此次杨玄感之乱,枉杀无辜之多,牵连平民之众,世民已然心冷!”
高士廉欲勉励之,然今戴罪之身,似乎已无说服之力,于是张了张口,终是无话。因为,他曾欲进取的心思,也早已随着紊乱的朝纲磨灭了。眼前的年轻人,又将如何度过这段迷惘期?眼底含着忧虑,高士廉入车,挥手告别众人。
目送阿舅离去,观音婢泪雨涟涟,哭问:“阿舅将不得返京乎?”一语问得云阿嚎啕大哭。
世民则拥紧观音婢,微微叹气。她九岁丧父,由舅父抚养,阿舅无异于父。如今妻舅贬黜岭南,她必定悲痛不已。新婚之年,本该是喜乐之年,而于他们,却如此艰难。他母亲离世,她舅氏贬外,命运仿若汪洋起伏,他们生活的小船仿佛片叶,飘摇浪中,随时倾覆。于是,他们相依为命,互相抚慰,成为彼此的依靠……
大兴城远远抛在身后,仿佛一个小方块,将要消失于地平线上。高士廉极力张目,欲将城郭的模样记住,因他害怕此去之后,再无相见之日。却不承想,九年后他再度归来,大兴城巍峨依旧,却早已换了它的主人,此是后话。
一场兵祸牵连无数,然亦有因“祸”得福者,如唐公李渊。虽不及宇文述等人封将入相,李渊一举领得十三郡军事,虽七岁袭国公,这次任命,绝对是他四十七年的人生履历中最为浓重的一笔。故新得信重的李渊领命即往弘化,甚至不曾回京。
阿娘神灵请出家门这日,仍未等回阿耶。
秀宁披着丧服走在廊上,望着方刚撤下白幡的院落,心中一阵哀凉。阿娘的离世,大概只有她及世民长痛于心,就连素日恭敬的婢妾,脸上已无紧绷的神色。毕竟,少了严苛的主母,于他们而言,并非坏事。廊下有三两奴婢闲聊,秀宁嘴角冷撇。
“主母才走,又来新主母,嘻!”一人长叹,立时引人不满:“伊次媳耳,出了二郎院,是谁人主母邪?天煞星耳!”另一人连忙作嘘:“此乃大不敬之言,万勿再道!”那人坚持说道:“怕何?府内有议论,云长孙娘子命中带劫,乃不祥之人,其父舅皆遭难,才入国公府,主母殁了。府内有云,下一遭殃者,将是三郎。”“三郎?”一语激起了众人的好奇心。
“长孙娘子昔在阁时,与三郎有往来,主母欲聘为三郎妇,后不知何故,悦于二郎。尔等记否,二郎大婚之日,三郎独坐于房,未去观礼。”“怪道三郎清瘦不胜衣,原是害了相思病。”这时,一人惊道:“我常见阿岳去三郎院,岂非长孙娘子所遣?”人群一阵嘘声。
秀宁听了大略,神情微敛,往殡堂而去。二郎妇正在询问除灵事宜,俨然一幅当家主母姿态,然而瘦小的身量在一众年长管事前,尤其怪异。见她来,唤了声“三姊”,秀宁略略颔首,径直往神主前叩头。
此时,世民等人也披孝入来。长兄建成问询了几句,二郎妇对答之时,果见玄霸目光有情,秀宁面色冷肃。次日,奉母神主于家庙后,大兄携元吉离京,嘱她常来照拂,秀宁面上虽应下,心内却颇有微词。
一晃天气转凉,暑热退去的大兴渐至清凉,却并未令人清爽几分。
海内仍然起事不断,屡破不止,皇帝下诏为盗者籍没其家,诸县官由是各专威福、任性生杀,整个国家仿佛充斥着杀戮,也不知他们这些世家贵族的太平日子是否将要到头。身为两幼子之母,秀宁隐隐有些担忧。
这日,秀宁携夫子归省。二郎仍然起居在中门处的倚庐,盖因每日粗茶淡饭,清瘦了不少,秀宁虽是心疼,然而对比大兄的冷漠,却也略感欣慰。
“来时路上,又见数车罪人家属送往掖庭,其间不乏婴孺者。”秀宁探过玄霸,回庐时听柴绍与世民闲话。坐席饮了茶水,口感苦涩,于是放杯,不愿再饮。
世民扶杖叹道:“圣人欲以酷法威慑天下,然若百姓能安居乐业,岂会作奸犯科耶?”柴绍颔了晗首。
说话间,观音婢领人送来午食。她设案布菜时,秀宁粗略看了一眼,米粥熬了药草,蒸饼裹了果脯,虽是饭蔬之类,也能看出其中用心。秀宁取了蒸饼,细细咀嚼,俄而说道:“二郎得弟妇悉心照料,有劳了。”
自从上回争执,秀宁对她益是冷淡,加之丧母之后,她更是少言寡语。忽然听她与语,观音婢先是诧异,转而答道:“侍奉郎君,妾之本分也。”“弟妇全心在二郎身,自是大好。”虽是褒奖,观音婢却听得怪异。
尽管不信符命,可接连的变故不得不引人联想,尤其阿娘病故后,秀宁犹不心安。然而,她所忧之事,仍是来了。
冬至那天,玄霸病故。
由于早殤,葬仪相对冷清,只有几个亲族前来慰问。安葬玄霸后,秀宁去他寝屋清理遗物,留以念想。
来到书房,案上遗留了笔墨纸砚,一如他生前,秀宁一一收好。展开一横卷,是一幅字画,落款于去岁冬至,只见亭中,女子凭栏而立,眉头轻蹙。秀宁仔细一看,其貌盖是二郎妇,秀宁曾知此事,只是为何其面污了一笔?对比其余笔迹,当是新添上去的。或许三郎生前已然放下?也好。然而细看,画作似已裁去一半……
正自纳罕,“阿姊。”秀宁尚不及藏卷,世民早已望见,拿过一看,眸光一沉。“二郎……”世民眼眸一闪,转而叹道:“终究是我有愧三郎……”
“非也……”秀宁将画卷付于烛炬。自从三郎患疾,二郎常暗责于心,以是殴打所致,“三郎生来体弱,加之母丧,一切……皆是命也。”
秀宁说此话时,不知是安慰他,抑或是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