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十五这日,客皆离去,高氏本欲趁此无事休整一番,无奈薛国公府来话,太夫人将往禅定寺,诸媳同往。
禅定寺原为献后殡宫,后废为寺为之荐福。去寺途中,高氏一路琢磨,太夫人乃虔诚优婆夷,常年于京邑各寺皆有降香供养,前年更是受持五戒,其虔心若此,惟禅定寺避之不去。而皇帝方为献后述忏,太夫人即在禅定寺设上元戏场,昼夜歌舞,岂非巧合耶?再看一眼闭目持念的太夫人,心中一声嗤笑,世人虔敬佛法,却也难免落俗,如太夫人者。
“阿娘……”见阿娘轻嘘制止,观音婢压低声音,撇嘴道,“礼佛有甚趣?”
高氏知伊不愿前来,但因萧公所言,故携来祈愿。正欲抚慰,太夫人忽睁双目,面色薄怒:“佛门圣地岂可胡言?”
观音婢往阿娘身后缩了缩,四岁的小娘子虽是懵董,却也能觉出阿婆不喜于己,故而依紧阿娘,犹似一只受惊的小狸猫,甚是可怜。高氏心中气忿,自己于子女尚且不舍苛责,岂容他人作色?欲开口理论,却被女儿拉住衣袖,加之堂嫂一旁圆场,乃是作罢。
一行人入寺奉灯花茶果等供养于佛前礼毕,又去谒见寺主昙迁法师。昙迁昔为蜀王门师,虽未受蜀王一案牵连,却由大兴善寺迁往偏远的禅定寺,其恩衰不言而喻。
“每观阿上法喜充满,妾诚慕焉。”太夫人接过儿媳奉上的茶汤,笑道。
“夫人身处五欲六尘里,心在七情八苦中。所谓心动则人妄动,人动则心伤,因是生出诸般苦痛;若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人不动则心不伤,心中寂静则法喜自在。”
太夫人干笑一声,叹道:“是矣!既在五欲六尘里,何以超脱七情八苦之外?”
“禅者心也,心中有禅,则坐亦禅行亦禅,时时处处莫非禅也。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春来花自开,秋至叶飘零,一切随心,一切随缘。”
太夫人双手合十道:“多谢阿上开示,妾仍须勤念佛三昧,方能修成菩提妙果。”
“修佛应无所求,无求之境方见如来。”
太夫人一时默然,观音婢朝法师作礼:“请教阿师,如来甚么模样?”
高氏一惊,果然,太夫人沉声道:“观音婢不可无礼!”
昙迁抬手制止,笑道:“夫人女孙小小年纪,有见如来之志,难能可贵。”
孰知小娘子如实否认:“儿实非道中人,只因世人皆慕如来,故而好奇。”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青青翠竹皆是妙谛,郁郁黄花莫非般若。”
观音婢疑惑道:“花有开落,叶亦青黄,此则生死轮回哉?”
“是也。”
“然则怎知那今花乃昔花、新叶即旧叶呢?”
“外境如虚幻,一切由心造,心如工画师,能画诸世间。法本性空,相无差别,待至无我之境,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无相则见如来。”
“万法皆空,如来亦空耶?”
“佛本无相。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故名如来。”
“世人因何欣羡极乐世界?”
“往生极乐可不再六道轮回,其国无有众苦但受诸乐。”
“一切既是虚幻,极乐世界岂非虚幻邪?”
昙迁暗叹其思敏捷,沉默须臾,方道:“婆娑恶世为真则真,反之则虚。”
“儿却不以婆娑世界为苦。天地山河,古寺月色,一时一景,何其壮哉。”
“小娘子生于富贵,栖于父荫之下,父母种善因,汝得如是善果,因而不知人间疾苦。婆娑世界三六九等,所受之苦亦有所别。我佛惠及众生,往生不分贵贱一律平等。”
观音婢略加思考,道:“阿师方云一切由心造,如此说来,极乐世界不过人心所造,以忘尘世苦者也。”
再论下去恐隐射当今,昙迁掐珠持念并不言语,恰沙弥来禀有宫人密来降香,请其前去行忏礼。
昙迁起身告辞,太夫人道:“阿上只管前去作法,妾等亦欲听戏,便不叨扰了。”
昙迁前往大殿时,即见殿内颇多善男信女。大兴之南地远人稀,加之禅定寺新立,来往信众并不多,也只开设戏场时稍众。果然,约有十余家生模样的人并未专心礼佛,只是目光警惕地在来往之列中扫视,一副搜人之势。而信众见此架势也不敢多作停留,拜完即匆匆而退。
见昙迁前来,一女子上前从容作揖,悄道:“陈贵人梦献后堕頞浮陀地狱受积冰毒风之苦,化成恶龙瞋毒剥人,今请法师济度亡灵灭罪消灾,切不可惊扰善男善女。”
昙迁领命,即遣僧众筹备忏礼事宜。不久,一女子头遮幕篱由肩舆上走下,其旁还有大明尼相随,昙迁下阶见礼,并未点破对方身份。进至殿门,女子摘下幕篱,一袭素衣难掩天成丽色,退出的信众见之忘前,叹为神仙妃子,欲再看几眼,却被门边目光凶狠的家生吓退。
闲杂人员既已劝离,众僧开始旋绕诵经,大明赞导陈贵人佛前胡跪严持香华,如法供养十方后,又奉金银鍮石等宝错至如来及菩萨、婆罗门仙人、六趣饿鬼等处。悉偿一切宿债毕,念诵忏经的昙迁金刚合掌,三诵广大不空摩尼印咒。
只听赞佛梵音声众,陈贵人于法座前忏悔道:“弟子陈氏普为皇帝及六宫之众,并愿断除诸业障,发露忏悔。”众僧唱和:“十方尽归命,灭罪增净信。愿生华藏海,极乐净土中。”
聆完无常偈,陈贵人作谢:“阿师主寺以来,常为献后荐福超度,劳苦功高至善大德。陛下及妾感念于心,今送钱五千贯、绢绫绵毡四千疋及千余衣服以作供养。”
昙迁合掌拜谢:“超度众生乃贫道本职,陛下及妃向佛之心必得善果报。”
“宫中屡为噩灵所扰,望阿师尽心作法超度亡灵,劝其往生极乐。”陈氏双手合十,又道,“听闻寺内今设戏场,妾欲观民间百戏,可乎?”
昙迁道:“自然可矣。”
辞别了昙迁法师,贵人一行移至棚中。只见戏场中央,数十伎人饰花毦衣锦绣,踏歌起舞、吞刃吐火。聒天的丝竹声中夹杂着围坐男女的喝采,较之宫中沉闷的雅乐,竟别有一番趣味。
陈氏坐于帐内看得入神,忽闻帐边有人说话,转眸看去,宫婢正在劝离一位小娘子。因其膝下无一子女,又见那女郎生得粉雕玉琢一般,心间顿生怜爱,故而阻道:“教伊过来。”
小娘子至伊跟前作揖,陈氏见其举止有礼愈是喜爱,因问:“汝唤何名?是谁家的小娘子?”
“儿名长孙弄玥,小字观音婢,家君左勋卫骠骑将军长孙公是也。”
陈氏与投来目光的大明尼相视笑曰:“竟是长孙将军之女,还是位‘龙女’呢。”因招之入席,询道,“汝因何一人在此?家人何在?”
“我娘在对面帐内听戏。”观音婢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美丽的女子。
“莫不是吓着了?”陈氏见其目光直愣,纤指轻抚上她的双丫髻,安抚着。
观音婢腼腆一笑:“娘子恍若画中仙,故见之忘神。”
“哦?我是哪位画中仙?”
“娘子必是《洛神赋图》之洛神也。”观音婢煞有其事地摇头晃脑,“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说的便是娘子这般模样!”
陈氏爱怜地拥她入怀,深吸着孩童身上特有的馨香,良久轻叹:“若为我女,何所幸也……”
观音婢观其眉眼颦蹙,听其言语失落,心中亦是纠结,为难道:“然儿已有娘,若作娘子之女,阿娘恐会伤心。”
陈氏闻言而笑,虽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真心一颗却难求,也只天真孩童会因其微小情绪无措。感怀之余解环佩予她,目光温柔:“你我有缘,此佩赠汝,见之如我。”
观音婢以手摇之,只听环佩鸣音铿锵,煞是动听,因坐而弄之,玩至兴高时忘其所以:“阿娘,你听……”看罢座前人尴尬一笑,“予我娘听去。”说着起身奔出。
陈氏悲喜交集柔肠百断,幽声叹道:“倘有一女,死亦无憾……”
大明从回忆中还神,因笑:“婆娑世界本有遗憾,若无遗憾,贵人也难体会此刻欢乐。”
“一切皆是命……”
观音婢扑至阿娘怀中,示以方得的宝贝,弄佩伶仃。
“何处所得?”
“一神仙娘子送予我的。”
高氏寻思,能以好玉相赠,必是某位贵妇人,因问:“是哪家的娘子?”
观音婢想了想,摇头:“未曾见过,其旁还有一位阿尼师。”
薛国夫人笑道:“莫不是菩萨显灵罢?”
主座听戏的太夫人亦看过来,道:“阿高前去道谢一番,日后好还人情。”
高氏应了,由观音婢引路带往,却已人去帐空。莫非真是菩萨显灵?高氏暗暗纳罕,却又摇首否认,回至棚中语与太夫人。
“汝仍不欲见薛国太夫人?”軿车中,陈氏问道。
“贫尼今生不欲再见此人。”
“长孙七娘亦不见耶?”
掐珠的手指顿于菩提珠间,一张女童面容浮现眼前后又逐渐模糊,大明睁开平静的双目:“一切随缘,缘起则聚,缘灭则散……”
“缘起则聚,缘灭则散;缘起缘灭,皆有定数。你我有缘,故而相聚掖庭;他日缘尽,便也各散天涯。问所从来?——从来处来,到去处去,我姓甚名谁,何须多问?”
婢女面红耳赤,挂毕花灯,转身磬折肃立廊下。
老媼双手扶杖,昏黄的灯火映入深陷的眼眶里,须臾轻叹:“尔若以我为迷,乃是舍本求末。”
婢女闻言羞愧。自监作遣其听唤老媼后,她愈觉此媼大有来头,否则怎会惊动掖庭局?因是心中窃喜,若能得其提携,岂不事半功倍?然老媼身份一直不明,故而婢女笑言其即长孙七娘,伊却看穿自己的小伎俩,如上训诫。
“寂寂掖庭一如练狱,若非一番寒冰烈火之刑,怎以在此深闱立于不败之地?”见其垂首卑立,老媼招伊上前,深凝那双黑眸半晌,道:“勿教此双慧眼蒙尘,否则你我便也缘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