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抵达太原廨署,长孙顺德携侄女蹒跚上前,询问守卒:“某长孙顺德是也,拜谒右骁卫将军唐国公至此,劳请代为通传。”
守卒见他衣衫破旧,以为乞食之人,驱之说道:“将军要务在身,岂有闲暇面见尔等,此乃官府重地,庶人速走之!”
长孙顺德欲辩,一司卫模样的人走出,粗嗓呵叱:“何故在此喧哗?”守卒赶忙答道:“回鹰击郎将,此三人乞食至此,妄言欲见唐国公。”
樊世兴立眉,打量领前的长孙顺德,虽是衣衫破旧,却气度挺立,有别于寻常乞索者,后随两位颔首低眉的小娘子。长孙顺德拱手谦答:“区区长孙顺德也,投奔唐国公而来......”
“顺德兄!”
长孙顺德看去,竟是王长谐。王长谐为大兴县人,家住大兴霸城,其父卒官瓜州刺史,二人为总角之交。长孙顺德见他在此,已然心知肚明:“长谐兄!”
樊世兴见二人熟识,稍解戒备。王长谐笑道:“此乃右勋侍长孙顺德,亦唐公旧识也。”又为长孙顺德引荐,“此即志节府鹰击郎将,樊积庆将军也。樊将军年轻有为,深为唐公委重,北征之前,命之卫府。”
樊世兴虽为安陆人,亦知长孙氏郡望,遂改容作揖:“世兴见过右勋侍,适才麾下多有不敬,敬乞右勋侍宽恕。”长孙顺德笑道:“杨将军守府有责,切莫引咎。”二人自此相识。
樊世兴揖入二人,闻守卒啧啧而叹,欲斥责之,恰见那小娘子敛衽罢,从容入门,移步之间,款款如扶柳。樊世兴怒容稍顿,转而厉色向左右。
安顿毕,王长谐与老友夜里叙旧,叙说来晋之路。原来,自皇帝南去江淮,王长谐深知国将不国,思虑之下,遂亡太原投李渊。
“圣人弃洛而去,社稷将倾,贵胄子弟欲择良木者,不在少数也......”王长谐说道。
长孙顺德吃了茶果,因问:“长谐兄为何投唐公?”王长谐反问:“顺德为何投唐公?”
长孙顺德沉思须臾,乃道:“圣人南去,率土分崩,反者多于猬毛。然,天下乱久必合,诸王之中,必有人主,......”
王长谐捋须而笑,说道:“顺德以为谁将为人主?”长孙顺德不答反问:“长谐兄如何以为?”王长谐笑道:“你我不如同答之。”
“桃李歌。”“李氏天子。”
不谋而合,二人相视一笑,坐谈至中夜。
夜色微凉,烛火摇摇,婢子因倦极,早已鼾声成阵。观音婢却久难入眠,怅然独坐。
一路上,她幻想了千百情景,拟织了万千言语,只等相见之时,诉以相思之苦。不料刚至太原,他已驰援马邑,夫妇二人交臂相失。
观音婢郁郁不欢,如蚁食心。又是无眠的一夜......
这几日,太原府内诸奴执事敬谨,进退之间,竟学起了端庄作态,少了几分浮泛之习。樊世兴暗怪之,以为战时之故。转念一想,前时历山飞寇太原,奴仆并未如此反常,樊世兴益惑之。
一日,樊世兴巡视府内,遇一青衣从容至前,臂如抱鼓作揖:“樊将军好在。”说时眼观垂佩,不时调整弯腰,喃喃有词。
樊世兴敛色发问:“汝口里絮叨叨,所念何言词?”婢女吓得扑通伏地:“将军喜怒,奴婢专心学礼,并无不敬之意。”
“学礼作何?“樊世兴问。婢女如实答道:“长孙娘子自京师来,礼仪卒度,颇有雅量,诸奴以为美也,故而效之。”
樊世兴释怒,反而来了兴致:“汝方念何词?”“回将军,适才奴念《容经》曰:体不摇肘曰经立;因以微磬曰共立;因以磬折曰肃立;因以垂佩曰卑立。”“谁人教之?”“奴学于长孙娘子侍女。”
樊世兴哦了一声,挥退之:“好好学礼。”婢女松了一口气,施礼而退。
边朔的一处水泽,突厥军新扎了营帐,逐水草而居。这日,几个突厥骑兵外出侦察,见远处几人驰骋射猎,以为隋军嬉游,立即戒备。挽弓迫近,见其身着同款甲胄,突厥兵乃松一口气。
原来,自御突厥以来,李渊令善射者二千人,饮食居止一如突厥。世民率其一别队,每逢突厥候骑,驰骋射猎,旁若无人。待其松懈,伺机击之,前后屡捷。这日,斥堠带回突厥活动轨迹,世民领人驱至附近,故伎重演。
“二郎,有敌兵......”阿武悄声提醒。世民颔首,朝众人示意。诸骑继续逐猎,嬉笑如常。
突厥骑兵放松警惕,扬鞭驱至其前,问道:“汝等游猎至此乎?”世民以突厥语答道:“是。”骑兵颔首:“有无隋军踪迹?”世民嘴角隐笑:“有。”“隋军何所在?”骑兵忙问。
世民扬手一指,突厥骑兵顺之看去,世民趁其不备,拳击其马,趁机毙之。余者反应过来,未及反抗,已被诸骑击毙。
处理完敌尸,一行人如鬼魅离去,消失无踪。
回到营帐,世民与父等合谋:“当今圣主在远,孤城绝援,若不决战,难以图存。连日来我军屡捷,士气高涨,皆欲决战,此时进击最宜。”
李渊遂令:“传达我令,后与突厥相逢,即可纵兵击之,大破敌军者重赏!”
这日,哨探到突厥特勤出动,隋军主动出击。世民身先士卒,冲至敌前,发矢如追风。诸将士奋勇杀敌,斩首数百千级,大破之。突厥特勤坠马,曳兵弃甲而逃。
众士扬旗欢呼,以曜威武。仓皇之中,突厥特勤回望那位冲锋少年,目光嫉恨,心道此仇必当大报!
逃回军营,阿史那·咄苾捂伤坐牙帐,召诸将商议退兵事宜。咄苾者,启民可汗第三子,始毕可汗之弟也,任莫贺咄设,牙廷设于五原郡之北,日夜窥伺隋边。隋帝南下在远,始毕可汗以马邑孤城绝援,命咄苾进犯之,以图中原霸业。
“连日来,我军时有遇袭,无所获利;且每遣候骑侦查,无一还者,以至敌情难测,军中人心浮动,士气低迷。看来那李渊老儿颇能兵,我以为当以撤军。”主将提议道。
咄苾亦无战意,询问其他将领:“诸位以为如何?”众人纷纷点头,或曰:“天将寒冷,水草枯竭,不利驻军,当以撤兵也。”
于是突厥无利而还,马邑危机解除。
马邑文武官齐聚庆宴,王仁恭请李渊入座,称赞笑道:“唐公以少胜敌,令突厥仓皇而走,实乃妙计也!”李渊略作谦让,而后大方落座,示意诸人入席:“全凭公听渊所为,配合我等,乃有此大捷也。”
王仁恭揖请众人,感慨说道:“此次战役,李二郎勇猛无敌,唐公生子有如孙仲谋,我等徒堪羡耳!”李渊捋须大笑,颇为得意。
众人寻顾左右,皆不见李二郎,纷纷询问:“庆功之宴,安得不见小英雄?”
马邑鹰扬府校尉刘武周笑道:“适才某领虞候分巡诸帐,见李二郎人在马厩。”在座皆不解,李渊笑道:“二郎颇爱马,所获突厥特勤坐骑,二郎见而异之,爱不释手。”
众人了然一笑,有人提议:“李二郎既爱马,唐公莫如此以马赏李二郎,好马当配英雄!”
“此议甚好!”在座纷纷符和,忽听门边一声朗笑,“世民这便恭敬莫如从命,谢过公等美意!”众人纷纷望去,正是李二郎入来。
有未见世民者,争睹其风采,看罢笑向唐公:“李二郎有子都之美,果然虎父无犬子也!”李渊冁然而笑,满脸得色。
“小子来迟,还望诸公恕罪。”世民阔步来至厅中,朝众人作揖。王仁恭起身相邀:“李二郎请归座。”
李渊朝次子嗔道:“王太守令汝就席,还不谢过?”世民拱手致谢,乃是入席。
刘武周见李二郎颇得人心,欲人瞩目,于是投其所好,说道:“为爱马取雅称,周代便有之,古有周穆王之八骏、秦始皇之七龙、汉文帝之九逸,皆为美名。近代此风尚则更盛,今获突厥特勤之乘,未知李二郎以何美名?”果然,众人来了兴致,一副洗耳恭听之态。王仁恭朝爱将投去赞许一笑。
刘武周其人骁悍,善骑射,世民有所见识,故有好感,因戏谑笑道:“莫如名之......特勤骠。”
众人略顿,本以为他会取“追风”“浮云”之美名,及细品之,立即哄堂大笑,皆云:“妙哉!此名虽任意,然颇辱突厥也!”
满堂宴饮极欢,尤以王仁恭最为高兴,毕竟马邑解围,他可高枕无忧了。宴罢,王仁恭醉扶归,如常嘱刘武周:“武周务必值于阁下......我乃得安眠......”刘武周答道:“太守放心,今夜某当值。”
王仁恭点头,醉熏入屋,侍妾迎上来,与刘武周对视一眼,扶了郎君就寝。刘武周令人退出,阖门之际,窥了一眼美人袅娜的身姿。
院内巡视一周,刘武周谓属下:“汝等皆去歇息,我守此即可。”刘武周颇得太守爱遇,令其总领虞候,值守屋下,诸虞候习以为常,领命退出。
刘武周见人皆退去,步至门前,轻扣门环。须臾,侍妾启门相问:“将军有事乎?”刘武周淫邪一笑,扛之即走,侍妾了然,任其处置。
马邑大捷的消息传至太原,奉命守卫太原府的樊世兴阅毕消息,松了一口气。
卷了书函,抬眼见婢女隐在柱间,樊世兴会心一笑,俄而敛容,皱眉问道:“又来探听消息?”阿梨走出,端正立阶下,磬折长揖:“正是也,还望樊将军告之奴婢。”说罢叉手腰间,恭谨静听。
虽为妮婢,她进退有度,非府内粗使之辈,果然京中贵族尤尚礼仪,就连奴婢竟也举止非庸人,樊世兴不禁感叹。他出身武陵蛮族,祖上虽有任职,也不过中下州刺史,碌碌奉其官。
犹记十岁那年,祖父携他入京述职,曾借住京兆史家,那是他首次见识京畿大户。只见琼楼玉宇,廊回路转;雕梁绣柱,华采飞驰;橱柜之间,满目琳琅,珍玩不可胜计;后庭之内,香动罗襦,婢妾曳绮罗者百千。仙阙皇宫,也不过如此。
樊世兴如何也想不通,自家竟有如此豪富远亲。祖父如是解释,樊家在曾祖辈小有发迹。原来,曾祖曾是元魏朝员外散骑常侍,封开国侯,与史家祖辈交好,结过一门亲。后经三朝更迭,几代文臣的樊家际遇平平,而武官出身的史家步步高升。或许自那时起,延续曾祖的荣耀,便成了年幼樊世兴的志向,这也是他弃文学武的一大原因。
故樊世兴见到长孙顺德之时,顿时好感俱增,毕竟是优待樊家的元魏后裔。而眼前这位婢女,当是为那长孙娘子而来,是故军情虽为密事,每有前线消息,樊世兴皆会隐晦相告。
然而此次,樊世兴却生戏弄之心,于是仰天长叹,欲言又止。果然,婢女一听,连忙追问:“前线如何?”她急步近前,带来一缕香风,樊世兴鼻间一动,疑惑打量她,及见她髻上插着的木簪,当即愣住。
那年在史家,他与史小娘子成了玩伴。史小娘子因生得肌肤雪白,乳名阿雪,以是史家唯一幼女,特所钟爱。虽然如此,阿雪却无骄恣之性,从不轻视门第低微的他,待他极友好。
与其他小娘子不同,阿雪常衣道士服,头绾莲花巾。据说其母难产而亡,阿雪感念母恩,自请为女道士,以求冥福。而她髻上所戴子午簪,正是沉香木制。
樊世兴趁婢女不察,悄看其簪貌,其上竟有刻字,心间一叹:果然非是阿雪。
辞别史家其后两年,听闻史父牵连废立太子,被杖杀于廷,其家田罪没,妻女为奴。那年阿雪年才九岁,坐罪入掖庭,也不知如今生死。且史家如无那场祸,阿雪当已年廿五,而此婢女估摸二八之年,若不是同戴沉香簪,二人必无丝毫联系。
樊世兴暗自叹息,纵然世上戴沉香簪者千千万,却再也难见那支沉香簪了......
“将军,将军......”阿梨见他怅然不语,预感不妙,焦急询问。
樊世兴回神,对上她那双含愁的眼眸,忽然一时不忍,于是笑道:“实则突厥撤兵,马邑已解围,大军将还太原。”
“真耶?”得他肯定答复,阿梨转忧为喜,敛身致谢,“多谢樊将军相告,奴去告之娘子。”说罢转身奔出。
“......”见她连跑带笑,樊世兴暗觉好笑,竟未等之贱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