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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话·中 千里跋涉

有美璇玑正 梨白如雪 4672 2024-07-11 19:28

  皇帝离都之日,宫女半不随驾,争泣于道,乃至攀辇逐车,指血染鞅,哭天抢地。凤辇之上,皇后萧氏睥睨渺小如蝼蚁的诸人,目光冷漠。

  “诸女素以有宠,便可长富贵,殊不知唯有殿下,才可长伴驾前。妾,终究不如妻也。”侍女一声轻哼,道出她的心思。

  萧氏一声轻叹,回顾此生,她已别无他求,什么恩宠、贤名,与生死相比,皆若浮云。

  叹惋之间,萧氏瞥见伴辇的袁宝儿。那袁宝儿本新贡御车女,年方十五,腰肢纤堕,骏憨多态,皇帝宠之特厚,令她持花伴辇,号曰司花女。袁宝儿深知皇帝喜其憨态,遂持花作态,引得皇帝倚帘相看,全然不闻旧人嚎哭。

  萧氏一声冷笑,任你作娇撒痴,终究也不过秋风团扇,遂闭帘落座,车驾始发,启程去汴水。

  皇帝去后,《桃李歌》的民谣在禁绝两年后,再度从东都流传开来,歌曰:“桃李子,皇后绕扬州,宛转花园里。勿浪语,准道许!”坊间逐句分解,皆云天子在扬州无还日,杨氏将灭,李氏将兴。

  一时间,众说纷纭,人心异动,有忧心社稷如奉信郎王爱仁、梁郡人上书劝返者,皆为皇帝所斩。

  车辇至汴州,皇帝御龙舟下江淮。只见江河之上,舳舻相继,连接千里,联绵不绝,锦帆过处,香闻百里,阵仗丝毫不逊往日。

  为了牵引龙舟,皇帝令取吴越民间女年十五六岁者五百人,谓之殿脚女,每船用彩缆十条,每条用殿脚女十人、嫩羊十口相间而行。在殿脚女与羊的牵引下,饰以七宝金玉的龙舟水殿泛江沿淮而去。

  这日,皇帝至凤舸与皇后用膳,登舟之时,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所幸被一名殿脚女扶住。

  皇帝惊魂稍定,察觉手中女肩柔软,抬眼看去,竟是个画着长蛾眉的美人。“汝唤何名?”皇帝问道。殿脚女垂眼答道:“回陛下,奴婢名唤吴绛仙。”

  “绛仙,真人如其名也。”皇帝玩味笑道,注视许久,乃入殿中。皇后萧氏布好菜,来迎皇帝,见皇帝心不在焉,暗自纳罕。

  果然,侍女打听之后,回殿说道:“听闻圣人登舟时,见玉工万群妻吴绛仙而悦之,回辇之际,召之侍寝。”萧氏挥她退下。

  原以为当前形势,皇帝心忧国事,稍怠于女色,谁知禀性难改,萧氏扶额叹气。

  长孙顺德亡途中听闻皇帝逃去江淮,愈加笃定投奔唐国公李渊,经过连日避躲,叔侄走小路至郃阳,欲渡蒲津入晋。

  蒲津渡有浮桥,因以竹苇为舟结成,每岁需换新。太平岁月,有专将守桥,诸州调物自此达于京师,连月不绝。然而时逢动乱,朝廷无瑕自顾,更遑论修浮桥。

  暴雨时作,黄河将大汛,眼见河床上涨,长孙顺德忧心忡忡,日夜观雨势,不敢轻易渡河。观音婢说服叔父:“秋汛将近,恐洪水毁桥;且圣人南去,朝廷将屯兵此,以镇京师,叔宜早渡河。”长孙顺德然其言。

  这日雨稍停,守卒于桥头巡逻。连年内乱,天下十室九空,人口大减,往年过桥人络绎不绝,近年人流稀少,半月不见人烟乃常有之事。

  迎面走来布衣父女,其女容貌俊美,守卒不觉多瞧几眼,而这一瞧,竟起色心,因笑:“小娘子何许人也?欲往何去?”

  观音婢颇不自在,避至叔父身后。长孙顺德佯作卑懦,诚惶诚恐答道:“我乃长安县人,来往秦晋经商,还请官家通融。”说时塞钱给二卒。

  守卒收了钱,却不打算放行,而是朝观音婢围来:“此等绝色小娘子,莫如卖我为妇......”长孙顺德抬手阻道:“官家说笑了。”一手却探向包中利刃。

  就在长孙顺德预备动手时,一双大手拽开守卒。“何必欺侮小娘子?莫如陪我喝酒吃肉。”

  守卒欲怒,瞪向来人,却喜出望外:“刘三?狗奴安在?”“死了。”刘三啐掉叼着的狗尾巴草。

  长孙顺德看向刘三,只见他蓬头垢面,草绳系衣,浑身散发着酸臭之味。

  刘三解下腰间葫芦,扬着手中炙肉,得意笑道:“前日刚盗一马,换钱买了此酒,今日不醉不休!”

  饿殍遍野的年代,有口酒食颇为难得,守卒舔了苍白的双唇,挥走长孙顺德。刘三吆喝守卒围坐,斟酒之际,悄望三人远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由于黄河涨水,河床摇摆不定,竹索系着的铺板随水浮动,稍有不慎,即会坠河。长孙顺德在前领路,观音婢主仆相携随后,紧攀桥索,亦步亦趋地行进。

  终于快要抵达对岸,一个大浪袭来,浮桥剧烈翻动,众人被风浪掀倒在地。观音婢呛了几口河水,身如浮萍,随时被洪水吞没。

  长孙顺德眼见不妙,令观音婢主仆待在舟中,自己则跳入河中,奋力砍断竹索,牵引小舟游向岸边。好在长孙顺德水性好,终于惊险渡过。

  双足落地的那一刻,观音婢终于踏在山西的土地上,而他,此刻就在这片土地!观音婢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

  顺利抵达河东县,三人连日奔波,已是饥肠辘辘。观音婢建议说道:“大人公于河东户曹任瑰公有提拔之恩,我们可先去拜访之。”长孙顺德颔首,三人遂去任瑰宅借宿。

  “娘子,家里来了位小娘子,阿郎让娘子为其更衣......”婢女来告,任瑰妻刘氏一听,火冒三丈,登时冲出去。

  刚入侧厅,便见一小娘子端坐,十五六岁模样,虽布衣素髻,却肤白貌美,人见犹怜。刘氏怒不可遏,叉腰指骂:“哪来狐媚子,竟敢登堂入室?”

  观音婢正欲问好,竟无辜被她辱骂,婢女阿梨气结,忿道:“哪来悍妇,岂可辱我娘子邪!”

  刘氏妒悍无礼,宅内打妾骂婢,常有之事,哪曾受此辱骂,于是愤恨之下,拳脚相向。

  “夫人息怒!”观音婢说道,“婢女口不择言,冲撞了夫人,教训则可,若出了人命,恐是不妥。”

  刘氏稍稍释怒,未免邻里所讥,也不宜闹出动静。“贱婢!”刘氏抬脚,移至正座,沉脸问观音婢,“汝何许人也?来此何为?”

  观音婢立在她跟前,答道:“妾本长安人,随叔父拜访任户曹,盼借住一宿......”

  刘氏稍稍松气,正欲细问,任瑰等人闻讯赶来,见妻子打伤婢女,连忙向长孙顺德致歉:“内人无礼,长孙公见笑了......”说着斥向刘氏,“阿刘速向长孙娘子请罪!”

  任瑰昔为韩城尉,仁寿中罢职,李渊讨捕汾晋期间,任瑰谒之辕门,授为河东户曹,故李渊于他有提拔之功,不敢礼亏李家人。

  刘氏见夫发火,虽是疑惑,连忙下座致歉。任瑰冲她喝道:“在此作何?速为长孙娘子更衣!”

  刘氏诺诺应了,遂引小娘子去里屋。经过门边,刘氏悄问任瑰近侍:“谁家小娘子?”答曰:“长孙郎君内侄女,唐国公次媳也。”刘氏咋舌,暗悔一时冲动。

  待妇人退去,任瑰谓向长孙顺德:“唐公将赴太原时,以李大郎托某,人在邻坊,公欲见之乎?”长孙顺德说道:“某亡命至此,未免累公,明日即去,知者宜少焉。”任瑰颔首。

  这厢,刘氏立在帷边,等候女宾洗浴。闻见起身动静,刘氏捧过侍女手中衣物,笑向里边:“长孙娘子来家突然,未曾准备新衣,此乃小女新装,未曾服之,还望长孙娘子不弃。”

  刘氏虽为人粗鲁,却也知京中贵女不服浣洗之物,故忍痛拿出小女新衣。观音婢笑道:“多谢夫人。”刘氏略略松气,连道:“长孙娘子客气了。”

  补给干粮后,三人于次日辞别任瑰夫妇,继续北上太原。而此时,李渊接朝廷令,赴马邑抵御突厥,增援马邑太守王仁恭。故世民随父急赴马邑,北击突厥。

  原来,自隋室国势衰弱,突厥趁机脱离隋朝,屡为寇患。去岁雁门围困隋帝月余,今年又率兵数万来寇马邑。马邑太守王仁恭紧急求援,朝廷遂令李渊领太原道援之。

  待李氏父子驱至马邑,形势远比想象的复杂。经过隋帝养虎为患十余年,突厥已兵强马壮,数万铁骑兵临城下,声势逼人。而马邑郡兵不足三千,连同李渊所领的二千精兵,两军尚不足五千人,王仁恭焦头烂额,问计李渊。

  李渊安抚他道:“公稍安勿躁,来时我等已谋之,但可依计作战,不出一月,突厥必退。”王仁恭连忙问道:“未知唐公有何妙计?”李渊示意他安坐,笑道:“斯须便知。”

  王仁恭见他胜券在握,遂也安心下来。茶过三盏,便见一少将带风入帐,立至唐公座前:“大人,已选善射者二千人,但凭号令。”

  李渊颔首,说道:“依计行事。”少将拱手而退。王仁恭目送之,闻其呼“大人”,以为唐公世子,故悄问唐公副将:“李大郎乎?”对曰:“彼为唐公次子,李二郎者。”

  若无记错,这李二郎年未冠,安能军事相付?王仁恭颇疑之。

  云天收尽夏色,木叶始动秋声。转眼离京月余,翻山越岭的跋涉,已致观音婢双足浮肿,举步维艰。然而每多行一步,就离世民近了一步,观音婢如是激励自己前行。

  这日,三人穿越石壁山,此时粮水已尽,三人饥肠辘辘,头晕眼花。婢女阿梨最先不支,倒地难起,观音婢欲扶,阿梨摆手说道:“奴无力行走......”

  观音婢倚树而坐,声音微弱:“此山有玄中寺,我们可前去乞食,万勿气馁于此......”

  长孙顺德割来榆树皮,说道:“此地乃太原近郊,不出几日,即可达太原。”“是耶?”阿梨眼眸燃起希望,捧着树皮,囫囵吞枣。

  山的那边,便是太原。

  观音婢收回目光,手撕树皮,细嚼起来,竟不觉涩苦。简单充了饥,三人继续前行,终于来到玄中寺。

  玄中寺始建于北魏,历时三年建成。名僧昙鸾晚年驻锡于此,弘布净土法门,皈依者甚众,一时间玄中寺闻名于世。

  一百年后,玄中寺由道绰禅师住持。这道绰博览经籍,至玄中寺后,盛德日增,声誉远播,道俗子女赴山朝拜者,趋之若骛。

  而今连年战乱,百姓性命尚且难保,更遑论吃斋念佛,如今的玄中寺自然不比往日兴盛,甚至有些破旧。

  禅院旁,一树枫叶如火,掠过一院秋意,小沙弥低头扫着台阶落叶,不时望向树下盘坐的阿师。只见他面西而坐,口诵佛经,神情专注。若在往日,阿师必于房内念佛,今晨却坐门口石台,念诵至今。

  小沙弥颇不解,继续扫着落叶。又一片落叶离枝,小沙弥心念数字,果然数至三,落叶飘至石台,阿师恭敬起身,作迎接状。小沙弥捂嘴偷笑,阿师每见风起,必恭敬起身,如迎佛祖。

  “贫道等候多时了。”道绰掐珠的手顿住,即见三个人影出现在门中。

  长孙顺德趋至其前,双手合十作礼:“鄙人长孙顺德,携侄女行路多日,口粮已尽,还望阿师施舍斋饭,他日必有重谢。”

  “云何回报?斋饭早已备好。”道绰示意小沙弥,小沙弥恍然大悟,难怪阿师今令他多备三碗饭,于是引他们去斋堂。

  用了斋饭,长孙顺德辞谢道绰禅师。禅师口说不必,目光看向观音婢,意味深长笑道:“小娘子与我寺有佛缘,愿汝常念弥陀,弘扬净土,渡众生于悲苦。”

  观音婢向他合十致谢:“多谢阿师勉励,他日必来还愿。”

  “道绰禅师所言成真,太后之在太原,曾出资复建玄中寺;武德之末,太后不豫,先帝谒玄中寺为其祈福。玄中寺辉煌再续也。”

  老媪剪断枫枝,横于浑源窑黑瓷侈口盆,再别余枝叶其上。婢女捧小怪石递之:“玄中寺乃莲宗发祥之地,想来先帝后于佛教功德颇深。”

  老媪颔首,铺怪石于水间,置沙门陶偶坐石上,最后删去繁枝,一如当年谒寺之景,老媪满意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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