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音婢目送他出门,走向更远阔的天地里,强撑的内心却瞬间崩溃。他所去的,是刀剑无眼的战场,稍有不测,便是天人永隔……观音婢突然后悔,后悔自己一时热血,比之家国大义,她更希望他平安活着!
观音婢忡然转身,面向神座祈愿:李氏列祖神灵在上,妇长孙氏,敬乞先祖泽披后昆,荫佑二郎,平安而归……”
夜色中,奉命救驾的左御卫将军云定兴率部息马扎营,屯于一处荒野。帐中,云定兴坐立不安,毕竟突厥兵太过强悍,此去雁门,必定恶战一场,而行军打仗非他所长,若非奉代王教,他是断不敢出头的。故出兵以来,他以谨慎故,逡巡不前,生怕碰上突厥兵。
“将军,有小卒请求面见。”副将入帐禀道。云定兴正自烦忧,摆手喝道:“某军务繁琐,岂有空闲见小卒?!”副将脸色为难,说道:“此人乃唐公次子李世民,云有计策退突厥......”
李渊次子?云定兴一愣,若无记错,那李家二郎不过黄口孺童,安能有计退突厥?不过血气方刚罢了。然其父同朝为官,这个面子仍是要给的。故云定兴脸色稍和,说道:“让进来。”
稍顷,一少年被人领入,立在下首作揖:“麾下李世民,见过将军。”
虽不抱任何期望,然而,当李世民入来之时,云定兴心内惊了一下,此儿容仪魁岸,不说自己,就是一般壮汉,身量也不及他。云定兴干咳一声,端坐不动,问道:“李二郎,汝小小年纪,以国家安危为己任,慷慨赴难,某深为赏识,然行军打仗非同儿戏,万勿再道此事。代某问唐公好。”
世民知他轻视自己,不以为意,因是拱手说道:“行军布阵,将军自有决断,然某之计策,将军不妨一听,若能助将军一臂之力,则某之幸也。若是无用,不过是耽误大将军半盏茶工夫罢了。”
云定兴转念一想,听上几句也无妨,省得日后他又来,于是说道:“既然如此,某且听之。”
世民立身说道:“始毕敢举兵围天子,必以为我朝仓猝不能赴援,故而为之。若我军用疑兵之计,昼引旌旗绵延数十里,夜则金鼓相闻,胡虏必以为大批援军至,必会望风而逃。”见云定兴捋须思量,激他道,“否则,敌众我寡,待到突厥全军来战时,我军再无胜算也。”
云定兴正苦于无计可施,不敢硬战,如今听他一说,茅塞顿开,不禁扺掌叹道:“果然妙计也!”到底是轻视他了。云定兴因引他近前,围看地形图,又详细询问布兵之事。
次日开始,云定兴按计行进,遣世民为斥候,前后相应,果然行军顺利,不日即达雁门。
将至雁门郡,这日,世民受命哨探敌情。天刚蒙蒙亮,世民背了落雁弓,领着从属出门,潜至敌营附近,侦探山川地形,以便大军埋伏。
立在一处高地,远远看见突厥兵营星陈棋布,黑压压一片。世民目光扫过,即知敌军营数。
在地形图上画完最后一笔,天色已亮,敌营炊烟袅袅,世民迈步向前,欲往敌营而去,却被从属制止:“突厥在前,我等不可暴露,郎宜速返。”
世民执意而往,说道:“汝先候此,若有变故,立即回营。”于是拿过落雁弓,消失在密林中。
突厥营中,敌军正在早食,正是松懈之际,世民小心靠近。
“谁人!”终于,一声突厥语喝道,好在观音婢略善突厥语,世民曾有听说,故能听懂,于是拔腿就跑。
突厥人反应过来,围堵而来,世民扬弓射箭,敌闻声吓止。“落雁弓!”突厥兵大惧,愣神之际,已失其人影。
突厥兵上前,察看其矢,喃喃说道:“莫不是长孙总管显灵了......”
世民返回营内,欲向将军汇报敌况。不料还未开口,云定兴怒不可遏:“大胆李世民,未得我令,擅自近敌营,若突厥寻来,如何是好!”说时欲治他罪。
世民面色无惧,拱手说道:“将军容禀,世民此为,正是疑兵之计也!”云定兴一听,挥手制止从属,问道:“此话怎讲?”
世民答道:“回将军,夷敌知我斥候先行,则知我援军将至,待我用疑兵计时,突厥必能信之。”云定兴略一思忖,捋须笑道:“李二郎有谋且有勇,实大材耳!”
世民继续说道:“明日起,我军可大引旌旗,明目张胆朝雁门行进。”云定兴颔首,立即传令左右依计而行。
果然,突厥探子闻见动静,立即向上禀报。始毕可汗闻知,问道:“可信否?”近属答道:“先有隋军斥候哨探,今有钲鼓声不绝,当是不假也。”
始毕扺掌焦虑,再有几日,他便能攻克雁门,一举捉拿隋帝,入主中原。可此时援军竟至,必要再耗时多日,而前期连日攻城,军粮已不足旬日,然若放弃攻城,前功尽弃,始毕可汗一时无主。
正自为难,可贺敦义成公主遣使来告:“边境有军情,请可汗速返。”而此时哨探传来消息,东都及诸郡援兵亦至忻口,未免内外受敌,始毕可汗下令班师。
闻听突厥撤兵,皇帝喜出望外,遣人出外侦查,果然山谷皆空,无一胡马。仗着援军之众,皇帝遣二千骑追击,得突厥老弱残兵二千余人而还。
驰至境内,突厥乃敢喘息。夜里,始毕得了空,执起那支箭矢,对火端详,直觉此箭不同寻常。突然,始毕灵光一现,用力拧动箭头,果然,头身分离,内塞软罗。始毕嘴角哼笑,罗毕竟轻软,他人难察此箭头重身轻,也只他手感极好,能察到细微之处。
始毕以针取之,有罗两团,展之细看,有细小汉字一行: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始毕颇感纳罕,又展其二,亦有字一行:汝又输也。
眼前浮现一张桀骜少年的脸,始毕恍然大悟,拍案恨道:“好个李世民!”
虽然突厥已退,皇帝心有余悸,不敢再于雁门逗留,连忙避至太原。苏威谏言:“如今海内盗贼不止,士卒疲于征讨,愿陛下速返大兴,巩固根本,此乃社稷长久之计。”
皇帝然其言,正欲发话,宇文述说道:“从官之妻、子多在东都,易就便道去东都,以免军心浮动。”皇帝深觉有理,遂去洛阳。
半月后,车驾至东都。不同于雁门的惨烈狼狈,洛阳城内岁月安好,人烟如织,皇帝于车内顾眄街衢,颇为不平,谓于左右:“犹有太多人,杨玄感案所杀之人少了。”侍臣敛首,不敢对答。
到了论功行赏之时,苏威认为悬赏规格太重,应当斟酌,然民部尚书樊子盖认为应当坚持前约,不宜失信。二人坚持己见,殿上争论不休。
皇帝生性吝啬授爵,不悦看向樊子盖,说道:“公欲收买人心邪?”樊子盖大惧,不敢对答。于是皇帝下令追赏功臣,将士守雁门一万七千人,得勋者才一千五百人,且所授勋位依次降级,亦无赏赐,将士无不愤怨。而左御卫将军云定兴因疑兵之功迁左屯卫大将军,自然受到奖授。
云定兴喜不自胜,于府内大宴近属,世民亦在宴饮之列。
宴席上,诸将纷纷举杯,朝云定兴祝贺。世民因不善饮,每随众人举杯后,乃是放杯。云定兴瞧见,以其怀怨,心内颇不悦,然又不宜作色,因笑道:“幸有李二郎献计,某,乃有解围之功,李二郎共饮此杯!”
世民连忙端杯,笑道:“能助大将军退敌,某之责也,大将军抬举了。”因是硬着头皮饮尽。
云定兴笑道:“李二郎骁勇,然此次授勋有限,某又人微言轻,否则,郎之得勋,理所应当也!”
云定兴其人狠绝,昔为获帝心,竟令宇文述劝皇帝诛杀亲外孙——房陵王杨勇诸子,世民自然不耻为伍,奈何应征时隶属其部,于是说道:“多谢大将军赏识,雁门转危为安,世民高兴尚且不及,岂可邀功耳!如今夷乱已平,家君受命平绛郡之乱,故世民愿以辞职,随父出征,望大将军解某职务。”
云定兴虽不欲失此得力助手,闻其所言合情合理,于是只得说道:“李二郎助父平乱,其心可嘉,既然如此,某只能割爱了。”世民连忙拱手:“多谢大将军成全。”
原来,山东、山西等地又起暴乱。其中,皇帝诏民部尚书樊子盖发关中兵数万,往绛郡击敬盘陀。樊子盖不问黑白,自汾水以北,焚尽村坞,降者皆坑,郡中百姓莫不怨愤,由是相聚为盗者益多,皇帝遂以唐公李渊代之,往山西平乱。
世民本欲等观音婢来东都过年节,然而父亲临时受命,遂去书大兴,告以平乱之事。
观音婢接到书信时,心底一阵失落。先闻雁门解围,观音婢喜不自胜,欲等世民还军后,再去洛阳团聚。如今听此消息,难免心中沮丧,然而想到盗贼猖獗,失落之余,更多的却是担忧。
侍女阿梨见娘子览信不乐,疑惑问道:“二郎言何?”观音婢轻叹,递之家书,阿梨阅过,看了满屋待装的行李,小心问道:“二郎既不在东都,五娘如何打算?”
观音婢思索一瞬,说道:“仍居大兴。”
世民不在洛阳,她去了也无人相伴,不如留居大兴,先陪母兄过年,待年后世民还师,再去也不迟,观音婢如是心想。
世民驰至绛郡,已近年关,然而放眼望去,村落尽为废墟,满目疮痍。
“二郎……”环顾一周,不见一个人影,阿武只觉背脊发凉,不愿多留片刻。
世民敛目,策马朝治所而去。
“阿郎,二郎来了!”仆人疾步入来禀报。
李渊先几日来绛,正为平乱忧虑,闻言喜出望外:“真耶?”问话间,世民已入门来。
一阵寒暄后,李渊目光终于离开孔武高大的爱子,笑问诸副将:“我儿风仪如何?”
诸将纷纷笑道:“李二郎风姿奇伟,颇有唐公之风!”李渊捋须而笑,满脸得色。
世民拱手向诸人:“世民见过诸位将军。”众人见他谦逊有礼,益悦之。
李渊正忙公务,因道:“二郎先去歇息,我正与诸将军相商平乱之事。”世民说道:“儿正为此事而来……”
李渊正欲挥退之,副使夏侯端问道:“未知李二郎有何高见?”自世民入来,夏侯端见其状貌,一直窥察一旁。
李渊遂也止言,世民朝他拱手,乃道:“依儿所见,绛郡盗贼多为百姓,非为大恶之人,宜用招降。如今将近年关,正是人心思归之时,若是抚以恩德,能人引为左右,为朝廷所用,降者必众焉。”李渊听得频频颔首,朝夏侯端笑道:“夏侯副使以为如何?”
夏侯端汗颜,拱手答道:“若能招降纳判,不战而平绛郡之乱,不失为好计策也!”以原先计划,他们本欲效仿前法,以武力恫吓盗贼,以速平叛乱。不想他小小年纪,富养于官家,尚有惜民之心,夏侯端不禁对他刮目相看。
于是李渊依次子所言,于郡内颁布招降令,来降者前后数万人,此不赘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