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突厥逗留三日后,臣僚以天将冷,劝皇帝放弃去涿郡,皇帝虽不情愿,思量之下,从之。启民可汗随从送驾,皇帝嘉其忠心,入塞时遣其归国。
车驾一路入楼烦关,至太原,过晋阳,皇帝下诏营建晋阳宫。
晋阳宫原为东魏武定三年,权臣高欢在晋阳县所筑。开皇年间,帝时为晋王,曾两度扩建晋阳宫。如今路经故地,皇帝不满旧制,再度营之。
这日,皇帝于太行山行宫宴请近臣,问张衡道:“卿河内人也?”
开皇以来,张衡为皇帝籓邸之旧。事变之时,张衡受令入阁,挟制先帝,为皇帝登基赢取先机。故大业以来,张衡取代元岩为黄门侍郎,进位银青光禄大夫,俄迁御史大夫,甚见亲重。
张衡恭敬答道:“臣家在济源。”
皇帝临时起意,笑道:“朕欲过公宅,可否为朕作主人。”
张衡拜道:“銮舆驾临,臣不胜荣幸!”
“陛下,”宇文述道,“此去济源,山高路险,颇费周折,乘舆宜早日还京。”
皇帝敛色:“普天之下,莫可挡朕者。传朕敕令,自太行开道达济源,半月后,朕幸张公宅。”群臣知皇帝好游玩,故不再劝。
果然,皇帝二话不说,顿于太行行宫,再征民夫开直道九十里,直达张衡宅。故张衡先驰回河内,备酒食以待。
太行山峡谷毗连,多瀑布湍流,历来为兵要之地。此处山谷清幽,涌泉如瀑,灵寺高耸。其中,苍岩山兴善寺因朝廷所建,制度恢宏,加之其石泉水传闻有祛病美肤之效,引来众多路过商旅及民众前去。
上山后,观音婢为虫叮咬,婢女虽用药散风却红斑不消,高氏遂携女慕名前去。借住期间,观音婢每日以石泉水沐浴,加之服以蝉蜕、麻黄等药,果见疾愈。
不知因何,此事被皇后得知,以南阳公主患癣疥之故,特召高氏母女进宫询问。
皇后问过观音婢疾愈前后,与高氏拉起家常,观音婢则安静坐于母亲席下。
“其姊闺名皆以玉字,故名之玥也。”观音婢听见萧后询问她的生辰名姓时,阿娘如是作答。
萧后故作无意问起:“玉字颇多,缘何独以玥耶?岂无其他寓意?”
高氏稍作揣度,以其同名之故,故而问起,因笑:“观音婢落草那夜,月明如珠,季晟即景取意,因需从玉,故取玥字。”
“原来如此,”萧后慈爱望着观音婢,笑道,“此女与我名同,想来颇有渊源。小字‘观音婢’又作何解?”
“观音婢两岁染疾,遍访名医无效,后得萧吉公赐字,寄名观音座下,后果疾愈。”
萧氏抚了抚髻上宫婢佩戴的茱萸,耳中留意着高氏之言,不时颔首而笑。瞥见观音婢无奈摇首,笑问:“长孙五娘为何摇首?尔母言过其实乎?”
观音婢朝皇后拜了拜,道:“臣以为,死生福祸起于自然,岂由神佛所造耶?臣之疾愈乃药石之效,非神功也。”
萧氏见其正色之态,颇觉好笑,因问:“此话怎讲?”
“请教殿下,世间有神乎?”
“世人皆以举头三尺有神明。”
“然亦有无神之论,”观音婢道,“无神论者以为,世间本无神,神即形也,形即神也,形神本一体,是以身死则神灭,何来轮回之说?而万法万性皆自然,命者,自然者也,非神所造也。”世人颇敬神佛,观音婢于此颇有微议,及涉猎《神灭论》等籍,愈加推崇无神论。
高氏敛容:“五娘不可乱语。”
“高夫人不必拘谨,”萧氏朝高氏笑道,“今日闲话,可畅所欲言。”又问向观音婢,“虽说万法皆自然,非人力所为。然若凡事皆无为,岂非坐以待命耶?”
观音婢答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无为’即顺自然所为,意谓当为则为,当不为则不为;若当为而不为,是逆自然也,故此‘不为’却是有为。人有不为也,而后方可有为。”
听她一段绕舌之语,萧后一时难厘清,故盈盈笑问:“长孙五娘好道耶?”
观音婢谦逊侧身:“臣略读道家,知其大义而已。然黄老之术好谶纬之说,求长生之道,实弊俗也,臣耻之。故臣以为,一切学说取其经典足矣。”
萧后淡饮一口清酒,朝高氏笑道:“长孙五娘小小年纪见识独到,与众不同也,吾大爱之。”
传闻皇后知占候之术,先帝以神附之,乃改立太子。且开国以来,文帝自许隋生于佛,广传佛教两朝帝后皆号“总持菩萨”、“庄严菩萨”。高氏恐犯忌讳,遂朝女作色。
好在皇后并未在意,招观音婢于前,在她双环垂髻上插上两朵鲜菊,打量一番,笑道:“此菊碧绿如玉,花匠名之‘绿牡丹’,配尔此身绿衣。”忽又问向高氏,“未知有许人家无?”
高氏微微松气,如实答道:“蒙殿下关切,五娘尚幼,暂未议亲。”心底却纳罕,皇后似乎格外关切观音婢。
正自琢磨,殿口宫人跪作一地,转眸一看,竟是圣人含怒而来。其后随有一妃,其形容尚小,浓妆艳抹遮去满脸稚气。面向皇后略略施礼,却不待皇后发话,径直坐去皇帝下首。高氏惊艳之感顿失,满心不屑,只得随众拜向主座。
皇帝见有外命妇,沉脸落座。萧氏上前行礼,立着解释:“南阳癣疥不愈,晟女因沐泉水疾愈,故妾召之询问。”
皇帝脸色微缓,看一眼皇后,眼底尽是不耐之色。
萧氏察觉有异,小心询问:“至尊驾临,妾未及出殿相迎,望至尊切责。”
皇帝轻哼一声,冷笑:“‘萧萧亦复起’,皇后闻否?”
萧氏摇首:“未曾听过,还请至尊明示。”
“你,”皇帝指向阶下女童,目露寒威,“此童谣广为流传,尔念与皇后。”
观音婢伏拜,方念:“自贺若弼等诛杀,民间有谣‘萧萧亦复起’,意谓萧梁家又将兴盛……”
萧氏身子一抖,望一眼嘴角含笑的陈氏,眸底隐动:“至尊信之?”
皇帝冷哼:“朕待尔兄不薄,伊却放纵寻欢,怠慢政务。朕念及姻戚,令杨约代为勉励,其非但不改,还强词夺理。贺若弼非议朝政,萧琮乃其故交,岂有不谤朝政之理?”
萧父死后,其兄萧琮继为西梁皇帝,入隋后累封梁公。如今童谣四起,皇帝难免猜忌。萧氏自知难辩,平静问道:“至尊如何治之?”
“萧琮交好乱臣,荒废政务,当以……”
“陛下,”观音婢大行稽首礼,高声道,“臣有一言,幸愿圣听!”
皇帝原本不悦,怒目而视,及闻其衣鸣环清脆,看清刹那,神色惊住,抬手指之:“汝得之何处?”
萧氏一眼看出,当年谋嫡,为求宣华夫人相助,皇帝常遣其送之珍玩,此环便是其一。当时她以为只是献物,经了后来之事,她终于知道此佩乃是暗传情意。更为可笑的是,她竟是传达之人,焉能意平?
观音婢亦看去,原来是指腰间环佩。早起换衣,因来觐见,遂教婢女寻来皇后所赐环佩,以示感激之情。其时她正埋首书卷,未及察看,此次看去,却非其物。
高氏见观音婢对答不上,连拜:“陛下,妾高代女禀之,还望恩准。”见皇帝应允,乃道,“三年前,妾携女往禅定寺,小女独玩于寺,路遇一妇,获赠此佩。”
皇帝印证猜测,连问:“此妇何人?”
“妾时不在场,前去致谢,人已离去。”
皇帝又问观音婢:“其貌如何?”
阿娘所云,观音婢虽有印象,然于其貌,已是模糊,因指皇帝座旁美人:“其美当如是。”
陈氏眼角含媚,笑向皇帝,皇帝却神色怅然,无意欣赏。
皇帝轻叹,乃令高氏母女起身,问向观音婢:“尔有何言?”
“臣斗胆请教陛下,今之大隋,较往之魏齐梁陈,如何?”观音婢抬首相问,不卑不亢。
皇帝一扫适才伤感,脸有得色:“今天下承平,四海归心。”
观音婢观其神色心绪渐平,适时恭维:“是矣!陛下所御之天下,万国来朝,百物丰实,岂是童谣可破之?且萧公醉心饮酒,焉得对抗圣朝乎?”
皇帝轻蔑笑道:“不过以卵击石耳!”随即朗笑,“不愧为长孙之女,胆气冲天!”看向萧氏时,脸上虽无悦色,却也平和几分,“萧琮不谋其政,废为庶人!”说罢起身而出。
“谢陛下开恩!”萧氏拜之,方一起身,一直镇定的身子竟险些倾倒……
“往后不可如此,知否?”回舍路上,高氏后怕不已,嘱向幼女。
观音婢昂首笑向阿娘:“娘且放心,儿据理以争,心有分寸。”
高氏止步相望,神情凝重:“君心难测,非尔所能揣夺。今虽幸免,难保日后。且皇家之事非比寻常,岂容你我置喙?明哲保身方为明智。”
“童谣乃民间浪语,实不足信!”观音婢小声嘟嘴,“殿下待我不薄,且夸我见识独到……”
“汝喜恭维,以我不知!”高氏见她一脸傲气,不禁莞尔,“若皇帝信之,虽假也真。祸从口出,切记之。”
“嗯。”观音婢郑重点头,“儿定会慎言,不累阿娘忧心。”
“善。”高氏重又牵起女儿,慢步回舍。
“阿娘,”行了片刻,观音婢又问,“彼妃谁也?焉敢不敬殿下?”
“其年看似不大,当是宠妃陈贵人。”
“坊间皆云殿下深得爱重,故中宫稳固。今日一见,并非如此。”观音婢摇首哀叹。
高氏笑道:“圣人虽新宠不断,然皇后毕竟发妻,岂是妃妾可比?”
“若皇后深受宠遇,缘何不敢辩解?圣人若重之,为何因童谣猜忌其兄?陈贵人不过婢妾耳!其公然坐榻,圣人竟未斥之僭越?”观音婢反问。
高氏一时对答不上,因道:“皆云皇后贤德,睦于后宫,或未在意罢。”
“圣人登极以来,多有失德,为后者未能规劝,岂堪‘贤’字?”
“自古后妃不闻政事。谮毁高颎如献后者,亦云妇人不可与政。皇后性婉顺,不言朝政亦在情理。”
“若是乱政,确不可为之,然若裨辅君王,则应劝勉。古有樊姬进贤而楚庄王霸于群雄者,是故当言则言,当不言则不言,若明知该言而不言,祸国何异?”
“然亦有班婕妤进辞同辇而秋扇见捐者。”
“班婕妤失宠于成帝,纵是贤德比樊姬也枉然。而武宣皇后深得爱幸,故能谏疏保良才。殿下不能为兄辩白,乃因无宠于帝。”观音婢扬起嘴角。
高氏反应过来:“我中道矣!”无语问道,“皇后得宠与否,与尔何益?何必强辩之。”
“贤臣难为也,贤妃亦难为。若欲皇帝重其言,须有宠于帝,方不至秋扇见捐也。”
“岂止后妃,为人妇者亦如此。”
观音婢叹道:“兄弟尚且阋墙,夫妻难敌爱驰。殿下年华不再,陈氏乃敢恃宠。较于寻常百姓,想来皇家更加残酷。”
此话出自幼女之口,高氏打趣她:“愿尔觅得如意郎君,恩爱好合一生。”
“阿娘云何?为何我不解?”
“当真不解?”高氏嗔笑。
“不解不解!”观音婢吐舌,飞快跑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