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皇后萧氏幸义成公主牙帐。
只见身穿左衽胡袍的辫发胡姬用佩刀将烹羊割片入盘,进奉于设有鲜果浆酪、胡饼抓饭的厥文案上。萧后端坐旃席之上,问与义成公主:“可怜公主安否?”
义成公主答:“虽有殿下赐药,然其崩血多日,恐时日无多矣。”
萧氏闻之,叹息:“生产凶险,福祸难料,公主节哀。”眼底却毫无哀色。
“边地寒苦,不及中原富庶,女子入蕃,注定悲苦。”
义成公主为启民可汗继妻。开皇以来,文帝为制突厥,听从长孙晟之策,先后遣宗室女安义公主、义成公主入蕃。义成公主便是在安义公主死后,赐给启民可汗的。
边关贫脊,若非得已,天家断不肯屈尊降以皇女,故多以宗氏女和亲。萧氏听出哀怨,亦能理解一二,然和亲公主身系边疆,故萧氏温言:“此无外人,公主有何难处,但说无妨。”
义成公主转瞬笑道:“妾随口一叹,殿下切勿多心。双亲亡故后,妾再无牵念,惟系边关耳。”
“公主大义!”萧氏虽无大智,因生而坎坷,故深知善待他人以存后助之道,因执之抚慰,“汝是南阳从姊,又年岁相仿,吾向来视尔如女。如若不弃,可以我为母。”
义成公主泣涕拜谢:“妾谢殿下!”
萧氏颔首而笑,义成公主拭泪,又问:“为何不见阿茶子?”
萧氏叹了叹,说道:“至尊不喜吾常见子女,若召之前来,须请示至尊,故未费此周折。”
“若因齐王,或能理解。然于公主,不必如此。”
萧氏点头:“是故人各有苦,吾亦然。”
“怪乎殿下眉间不郁……”
萧氏无奈一叹,许因无处诉苦,犹豫半晌:“公主足智多谋,吾有一惑,欲问公主。”
“立储之事?”义成公主心中了然。
萧后连连点头:“储位空悬已久,至尊缄口不言,不知其故……”
义成公主并不多言,只道:“听闻太子薨后,至尊令牛弘为齐王妙选官属,朝野以其居次,有望为嗣。由是公卿多进子弟,诸戚竞来致礼。就连乐平长公主,亦去馈赠。殿下何所忧也?”
“虽说如此,然萧嫔所生皇三子,至尊特所爱之,恐生变数。”
“皇三子方在襁褓,至尊必不舍嫡立幼,且元德太子三子亦得帝宠,殿下无须惧之。”
“然圣心难料……”
“除却皇三子,齐王、诸皇孙皆为殿下血脉。无出意外,殿下不必忧虑。”
“非只如此。仁寿年间,京师有谣‘女主犯太岁,龙女正后位’,记否?”
义成公主点头:“时献皇后之崩也,妾回京临丧,有所耳闻。坊间传言天现月晕,故此女讳‘玥’。‘玥’者,《山海经》云其天赐君王之物也。故坊间一说宣华夫人,一说殿下,莫衷一是。现宣华夫人已故,当是殿下也。”
“还有一人。”
“谁者?”
“长孙晟第五女——长孙弄玥。”
“长孙五娘乎?”前月皇后召见高氏母女,义成公主有所印象,因问,“此女虽名‘玥’字,然非帝女……”
“非也,”萧氏摇首,“其乳名‘观音婢’,观音婢者,观音右近侍也,本为婆竭罗龙王幼女,其年八岁,听文殊菩萨讲法华经,于刹那间,发菩提心,遂去灵鹫山礼拜佛陀,以人身成就菩萨。”
“殿下意谓,此‘龙女’非为‘帝女’,而是婆竭罗龙王之女?”
见其一副不信之态,萧氏又道:“吾曾问卜萧公,其云长孙五娘贵不可言,可助我劫后余生。”
“彼女不过七岁女童,云何能得后位?”
“吾亦百思不解。”
义成公主思量,忽神色沉重:“若是如此,殿下当杀之,以绝后患!”
“若长孙弄玥将取我后位,则必为吾之克星,云何助我善终耶?只怕其中因果并非如此。萧公嘱我善待之,何意也?”
“此必关乎殿下之‘劫’。”义成公主沉思。
“然萧公不肯明示,吾亦无从问道,故说与公主,以释烦闷。不过转念一想,大劫既定,则人力不可为也。”萧氏扶额叹道。
“或许……因果不在长孙弄玥,”义成公主低首琢磨,见皇后惊诧,转而解释,“‘玥’既为君王之物,反言之,长孙之夫必为君主,此君非当今至尊,乃是……”
“储君?”萧氏迟疑。
“然!”义成公主愈加坚信,“殿下所忧正是立储,此乃‘贵人’因也。”
萧后若有所悟:“汝之所见,乃以此女为王妃?”
义成公主点头:“齐王妃已薨,其位空缺,岂非天意耶?”
萧后寻思:“公主所言或可。然兹事体大,若非天意,不堪设想矣!”
而在数十里外的步骑兵营,负责督军的齐王正于帐内酣宴。
齐王暕,元德太子同母弟也,其人骄恣,好声色,常遣近侍访求声色狗马,强夺民女,恣行淫秽。其妃韦氏早卒,齐王与妻姊元氏妇私通,生有一女。
作为皇储人选,无嗣乃为大忌。然多年以来,齐王一无所出,着实令其不安。故今得女,齐王喜不自胜,引近臣大肆庆贺。
因此女私通而生,外人皆不得知,所宴无非心腹。几杯下肚,齐王笑道:“几年无出,今终得一女,岂不吉兆?”
众侍符合:“大王喜得贵女,日后必将子嗣兴隆。”
齐王笑之,半晌哼道:“国无储副,寡人按次当得立。然元德太子留有三子,至尊久无定夺,皇后无所指望,寡人难自安。”
近侍乔令则趁机道:“臣遇一人,尤善相面,令卜辄知。”
齐王好奇,允之。及相工入,欲先试之,令卜诸妾。相工遍视之,望向元氏妇时,看一眼乔令则,方道:“此产子者当为皇后。”
齐王异之,喜道:“先生果然神算。”
相工又道:“某观王之面相,贵不可言。”
齐王大悦,当即赏赐财帛。乔令则趁机取宠,上前脱齐王冠帽,大行臣礼,齐王大悦。一众人忘乎所以,觥筹交错,欢娱达旦。
得知可怜公主病笃,皇后萧氏特令唐国夫人携子探视,并遣后宫王嫔同往,以示恩宠。
可怜公主李氏,唐公李渊从女也,仁寿三年赐婚启民可汗次子俟利弗设。
世民知有堂姊和蕃,却忘其音貌。然不知为何,每听人提起这位堂姊,脑中会浮现出一柄团扇,其后泣声隐隐,淹没在执事宣讲敕旨的高声里,令人闻之心碎,以至于四年后,当细细嘤嘤的泣声再次传来,世民又一次心酸起来。
惊觉出神,世民定睛看去,阿娘、王嫔正与榻上之人执手对泣。
“阿孩安在?”阿娘拭泪后,问道。
乳媼连忙怀抱婴孩上前,阿娘看过,榻上病妇哀容上现出一丝光采:“此儿名唤郁射设。”见世民远远看着,以其怯生,朝他招手,笑问:“此二郎乎?”
世民站过去,阿娘一旁道:“此是可怜公主,汝三伯之女,曾教尔习字,记否?”
经阿娘提醒,世民回想起来。仁寿元年,先帝废除天下学校,彼时他才四岁,正当入学,耶娘无奈,先令堂姊教他习学《千字文》。世民顿感亲切,唤道:“阿姊好在。”
可怜公主李氏笑抚其首:“彼时尔才四岁,展眼这般高了。”
世民腼腆一笑,细看堂姊,其面暗黄无光,竟比阿娘更显老态,以其卧病之故。
可怜公主问向窦氏:“大郎、二娘、三娘、三郎安否?”
窦氏道:“大郎及二娘皆已成家,三娘与三郎也已长成。”
李氏欣慰点头:“如此便好!”说着滚下眼泪,“一别四载,不知何日再见……”
王嫔一旁慰道:“会的。”
李氏凄然一笑:“妾自知时日无多,不过捱着罢了,阿姊无须劝慰。”
王嫔闻言,掩面泣道:“今我苦守深宫,汝身居外蕃,若知如此,何必入宫……”
李氏闻言黯淡,须臾强笑道:“当年先帝增设东宫,你我为家族入选,何必言悔耶?”
“先以无非无宠,你我作伴足矣。孰料突厥请婚,皇后将汝荐之,”言及此,王嫔忿然哼道,“皆云皇后善人,以我观之,实一妒妇耳!其既无宠,则任后庭多宠;因尔貌美,则落选之,其心险恶!”
“心机算尽又何妨?听闻后宫内宠不断,皇后又岂如意?妾早意平矣……”李氏叹了叹,望向窦氏,“只因叔婶养恩未报,妾实在惭愧。”
窦氏这才开口,笑道:“尔早失双亲,叔婶即为父母,云何报恩?”
“夫人,皇后有令,公主体虚,不可探视过久,请还罢。”侍女入帐提醒。
李氏泪眼婆娑,一一看过世民、王嫔,目光定在窦氏脸上:“孃孃转告阿叔,妾愿为李氏入宫,叔婶切勿自责。”
窦氏怔然,含泪相望,点了点头,出帐而去……
回帐后,阿娘及表姊去皇后帐中复命,只留世民于帐。独坐于席,心间一时感慨。忽然,帐外传来一阵歌谣,尤是动听。世民循声出帐,不远处,一人平躺小坡之上,正在放声高歌。仔细一看,竟是无逸。
只见他枕在手上,望着头顶的天空,悠闲歌唱,旁若无人。世民一扫郁气,过去躺倒其旁,惬意闭目,细细聆听着。
“此《敕勒川》乎?为何其词不同?”见他唱完,世民开口问道。
观音婢半睁一目,笑答:“《敕勒川》原为鲜卑语,故尔难懂。”
“原来如此,”世民伸出一手,替之遮阳,“长孙氏源出北魏拓拔氏,尔先祖即为鲜卑人。然自孝文帝变俗,华夏同风百年,鲜卑语业已消亡,尔焉知其语?”
眼前浮出一片阴影,观音婢双目全开,笑道:“鲜卑语已亡,其后却知此谣。耶耶曾云:长孙氏生于敕勒川,苍天生其魂,阴山挺其骨,绿野养其血,我们生是草原之子。往者我不以为然,今来原上,见此天高地广,忽有归宿之感……”
《敕勒川》曾为敕勒牧民传唱,其词寥寥数语,却风格豪迈,极具感染,北朝时传为华语,广为流唱,妇孺皆知。世民望着广袤的草原,胸间顿时开阔,不觉哼唱起来:“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观音婢与之对望,相视一笑,软唇随之轻启,轻轻和着。世民则单手支头,咫尺相看,这才发觉广袤的敕勒川竟在那双眸子里留下一汪浅绿,深湛而冶异。
只听秋风徐徐,苍茫的草原之音飘向天际,悠远,绵长……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几日后,可怜公主李氏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