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当之焕再次来到清凉苑时,从大门到苑门,足足过了五重安检。是以,在一进院子看见秦越时,他就连连摇头道:“师叔啊,您这是画地为牢啊!”
秦越揭开药罐子看了看火候,随口道:“闲杂人等,给我出去。”
秦伊正在药炉旁扇着扇子,看着一脸无辜的之焕,格格笑了起来。
之焕忙为自己找台阶,凑上前去,抢过秦伊手中的扇子道:“伊妹,我来我来,你歇着去。”
秦伊又格格笑了起来,二人肩并着肩坐在炉子前,之焕仍对那晚的所见念念不忘。
“哎,伊妹,我算是开眼了,这银针飞技当真厉害!”
秦伊笑道:“我看着倒没觉得多神,跟插秧一样。”
之焕顿时语噎,“师妹的眼神还真是不一般。”
秦伊笑了笑,又道:“一针二灸三药,针术是治病的首选。《灵枢》开篇有云:余子万民,养百姓而收其租税,余哀其不给而属有疾病,余欲勿使被毒药,无用砭石,欲以微针通其经脉,调其血气,荣其逆顺出入之会。”
“唔,是这样啊。”之焕点了点头,“我只读《素问》,《灵枢》是专门讲针术的,伊妹你这儿有吗?给我瞧瞧。”
秦伊道:“都是爹教我的,爹就是我的医籍。”
“那师叔都教你些什么?”
“嗯——,什么都教啊,不过比较零碎,像是针术、方药、医理......”
子钰坐在屋里的榻上,听着院子里二人的谈话,思绪却回到了昨晚。
昨晚,子钰见何老尚书愁容满面,再三追问下得知近日宁帝连续驳回了何老尚书的三道折子,采纳了慕王一党的政见,帝心似有倾斜,朝中风向骤变,慕王强何府弱的态势越加明显。在这种情势下,在丹阳尹一职的人选上,何老尚书已是无能为力。
子钰望着日益苍老的大父,心中愧疚万分,身为长孙,他不仅未能替大父分忧,反倒让何府上下为他分心,实在是不该。
祖孙二人正唉声叹气时,秦越走了进来,将药递给子钰,说道:“忧思忧虑,暗劳心神,今日那几针算是白扎了。这事有那么难吗?主人让白狗看门,黑狗吃醋也要看门,两只狗打了起来,结果白狗不敌,不就是这么回事儿吗?”
何老一听,尴尬地望着秦越。子钰则差点儿将药喷了出来。
秦越继续道:“何老尚书,如果您是主人,您会怎么办?秦某闲散游医,不懂政务,但世间情理大多相通。我若是那主人,既不会选白狗,也不会选黑狗,我就选一只对我忠心的花狗,这花狗还要与白狗黑狗都交好,这样既看了门,两边还不得罪,皆大欢喜。我这话话糙理不糙,您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祖孙二人一怔,不禁大笑。
何老尚书道:“秦大夫啊,您不为政可真是屈才了!”
秦越摆了摆手,“我无心为政,不过是旁观者清罢了。只望公子能安心养病,切莫白费了我的苦力。”说罢,转身出了屋子。
祖孙二人相视一笑,这位秦大夫,还真是与众不同。
何老尚书道:“不知主上心中的那个人选会是谁呢?”
子钰沉思半晌,忽然一笑道:“听之焕说,小津近日时常愁眉苦脸唉声抱怨,只因长公主寿辰在即,徐大人即将回京贺寿,他逍遥自在的日子只怕是到了头。”
“啊,正是!正是他!”何老尚书恍然大悟,会意地笑了起来。
就这样,在经历了数个不眠之夜后,何老尚书终于安然入眠。今日一早,他身着朝服,胸有成竹地入了宫。早朝之上,他除了当众递了辞呈,没有多说一言一语,但就是这一纸辞呈,一石激起千层浪。
早朝过后,宁帝单独召见,安抚道:“何老忧心子钰的身体,孤能理解,但孤也实在离不了何老,朝中诸事还要仰仗何老主持。这道辞呈,孤是不会准的。”
何老尚书俯身叩拜:“老臣年事已高,力不从心,去意已决,还望主上恩准。”
宁帝忙上前扶起,道:“何老可是为了陆大人一事介怀?将他外调晋熙郡守,不过是权宜之计,慕王与太子遇刺,他又查不出任何线索,孤总要给各方一个交代。至于丹阳尹一职,方才在朝堂上慕王举荐刘斌,何老认为如何?”
何老尚书面露愧色道:“老臣教徒无方,枉费主上的重用与信任,愧疚难当,岂敢多言?主上雄韬伟略,想必心中已有人选,只要是忠君侍主之人,便是良臣力助。”
宁帝点了点头道:“还是何老深解孤意啊!”想了想,又道:“辞呈,孤是绝对不会准的。不过,孤也体谅何老,不如这样,这段时间何老就不必入朝了,暂休府中,待子钰病情安稳,再归政堂。不过,若有所需,孤还是会叨扰何老,如何?”
“这……”
“怎么,何老还想让孤跪下相求不成?”
何老尚书忙道:“臣不敢!臣遵旨,谢主隆恩!只是,主上若有所需,可否令人密信相告?”
“密信?”
宁帝拧起两道浓眉,眼中疑云翻滚,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待何老尚书走后,宁帝负着手,在龙案前来回踱着步子。这时,心腹随侍莫临上前奉茶。
宁帝问道:“大监,你说何老在怕什么?”
莫临吃惊道:“怕?”
宁帝道:“何老以正直敢言著称,前段时间还上了数道弹劾慕王的奏章,怎么今日忽然就要辞官卸任,对慕王举荐刘斌一事也默许不言。”
莫临想了想,谨慎回道:“何老不是说自己年事已高,长孙又病重,力不从心吗?”
宁帝摇了摇头,“当年何府家变,不比如今惨绝?孤还记得当时满朝皆惊,风言风语,都说何府一夜之间就此没落,然而几日后,处理完府中丧事,何老却带病入朝,献策治理南疆水患。当时,孤就在想,此人心志坚如金石,忠诚可鉴日月,实乃我大宁第一贤臣!”说着,长出一口气,坚定道:“孤不信何老尚书会因私废公,就此罢官。这其中,定然还有其他什么原因。”
莫临为人谨慎,一向多做少说,关于何老尚书辞官一事,他其实也觉得并不简单。近来朝中风言,说宁帝重慕王轻何府,那些趋炎附势之人纷纷依附慕王府,慕王可谓势头正盛。甚至有人暗地里放话,谁若是敢踏入何府半步,就是与慕王府作对。这种时候,何老若是再与慕王硬碰硬,自然是不敌的,但若是退一步,反而能引起宁帝的警觉与重视。这,难道不是一出以退为进的戏码吗?
正想着,忽听宁帝道:“大监,听说不久前,陆大人的儿子遭人毒打险些丧命,可有此事?”
莫临道:“是有此事。”
“可查出是谁干的?”
莫临摇了摇头,“尚未查出。”
宁帝轻哼了一声,说道:“有人私下传言,说慕王有反心,为除异己,不择手段,你可有所耳闻?”
莫临双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勉强压住慌乱的心神,回道:“奴不曾听说。”
宁帝瞟了他一眼,冷声道:“什么时候开始,连你也不对孤说实话了?”
莫临被逼无奈,只回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旁人说了什么并不重要,奴听了什么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主上如何想?”
“孤如何想?”宁帝沉默片刻,眼神迷离,似在回忆过往。
“大监,你还记得幼时的孤吗?孤自幼丧母,父王将孤托于瑾妃娘娘,瑾妃视孤如己出,孤与慕王一同长大,感情深厚。父王驾崩,托政四大辅臣,孤登基时,军政大权皆落四大权臣之手。就在孤孤立无援时,是慕王陪伴孤左右,是慕王助孤铲除权臣坐稳皇位,又是慕王在孤抱恙时坐镇朝堂处理政务。如果慕王有反心,孤几次病重,他为何不下手?”
莫临心里叹了一声,那时的朝中文有何老尚书,武有谭老将军,慕王羽翼未丰,如何能反?然而这句话,他不敢说。权重如何老尚书,都未能抓住慕王有反心的证据,否则早就扳而倒之,也不会落得如今被欺压的境地。而他,一个手无实权的内廷大监,人微言轻,又何必自不量力地强出头呢?
在这幽幽宫廷,多的是因管不住嘴而掉脑袋的人,莫临当然不愿成为其中之一,但出于一片忠心,他忍不住提醒宁帝道:“主上自有裁断,莫临不敢妄言,但何老有一句话甚有道理,主上选用之人,只能忠于主上,而非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