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穷鸟入怀
元靖云跟着小黑从山道上下来,抵达陷阵营的辕门前,已经过了午夜,月色清朗,和风煦煦。
小黑率先下了马,一边朝营中走去,一边对她说道:“你在这儿等等,我去通报一声,没有封将军的准许,任何外人不得入营。”
外人?元靖云牵着马站在辕门外,浑身酸痛、困乏至极,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也对,就连陷阵营的兵士看来,像她这样的帝室公主,也只不过是他们封将军的“夫人”罢了。
夜色深沉,陷阵营的苍色旌旗迎风烈烈飞舞,门口守卫的兵士站得笔直,神色肃穆,丝毫看不出倦怠之意。在他们的身后,数千人的营盘在黑暗中蛰伏如巨兽,静默威严,一如那位驾驭这只巨兽的主将。
元靖云心中骤然一凛,莫名有些不安。
在辕门燃烧的火把光亮中,小黑从营中走了出来,身边还跟着个她没见过的中年男子。那中年男子穿着一身戎服,身形矮壮,年约四十岁,肉乎乎的圆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容。
那名中年男子走到她面前,嘿嘿一笑,朝她抱拳一礼,又朝营中一指。
小黑在边上挠了挠头,指着他说道:“这是封将军的亲兵队长吕盛,他不会说话,他的意思是让你跟着他入营。”
“有劳。”元靖云答了一声,把马缰递给了小黑,跟随吕盛走进了陷阵营的辕门。
她一边走着,一边用余光悄悄看着身侧的吕盛。此时,他圆鼻头下的厚唇仍然带着淳朴的笑,即便穿着戎装也不像军士,倒像是街边小店里的伙夫。
亲兵队长她见过不少,那些达官显贵的亲兵队长,大多身材魁梧、相貌堂堂、声如洪钟。没想到,封峻挑选的亲兵队长,却是这样……憨厚的哑巴?
元靖云意识到,这样对人评头论足有些失礼,便不再去想。她环视周围的环境,道路两边的营房排列整肃,巡夜值守的兵士悄无声息地穿梭其中。
在道路的尽头,伫立着一座气势宏伟的中军大帐,帐中透出暖黄的灯光。
元靖云深吸了一口气,一想到马上就要见到他,心中竟然有了几分忐忑。
她拢了拢鬓边垂下的几缕乱发,低头看着自己的样子,突然意识到,她这辈子还从未这般狼狈过——
承光的帔风本是男子用的,她穿着几乎拖到地上,和她脚上的绣花笏头履一样,沾满了泥泞;里面穿的广袖襦裙也好不到哪儿去,昨晚在林中躺卧过,裙摆衣袖上都沾了草汁和泥水,黄黄绿绿的,脏污得不成样子;今日赶路又出了许多汗,她甚至能够闻到,自己身上散发出的阵阵酸臭味;脖子上的伤大概已经结了痂,身上到处都是擦伤和淤青,一直在隐隐作痛;她虽然看不见自己的面目,但之前被雨淋得湿透,想必妆容早已晕染得乱七八糟。
对了!元靖云伸手摸到额上的花钿,这一路奔逃下来,花钿居然还没掉。
一想到玉恒烙在她额上那个情意绵绵的吻,她只觉一阵心虚,将花钿从额上慢慢撕下来,拿在手中看了看,花钿在月光的反射下,闪烁着翠蓝的迷人光泽。她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没舍得扔,将花钿藏进了袖中。
吕盛将她带到中军大帐门口,伸手作“请”,没有进去。元靖云朝他点了点头,独自走进了帐中,一眼看到封峻站在帐中的桌案前。
他身穿一套小袖鸦青色褶绔,罩着一副两当甲,脚踏一双乌皮圆头高靿靴,桌案上的烛光刻在他轮廓冷峻的脸上,显露出不容置疑的凛然威严。
就在元靖云与他目光交汇的一瞬间,她的心,霎时凉了大半截——他盯着她的眼神,冷得像冰一般,仿佛与她形同陌路。
她暗暗一惊,心里当然明白,他还在为玉恒的事生气。倘若是平时,两个人关起门来议论,她自知理亏,大不了温言相劝,对他说两句好话也就罢了。
可如今她穷途末路,历经了千难万险,才这般狼狈地来投奔他,姿态原本就矮了一大截,他却还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倘若再叫她伏低做小,性质却陡然一变——原本几句话就能化解的闺中龃龉,倒像是她迫于危难形势,不得不向他屈膝乞怜。
元靖云思忖了这些,心里越发难受。出于这种微妙的自尊心,她没有提玉恒,而是开门见山切入正题,说道:
“我从郁阳逃来,如今朔州的官兵在四处搜捕我——”
“这么说来,你又用得着我了?”封峻冷冷打断她,语气比眼神更寒了几分。
显然,她不肯提,他却不肯放过她。
元靖云怎么会听不出他的意思,她原本就疲惫至极的心绪,此时变得更加灰暗。她略一思索,勉强答道:
“我从未这样想过。元弘嘉诬陷我谋害了临安王,他——”
“如今裴家倒了,你这两年来朝思暮想的人也回来了,”封峻的声音一涩,“要是没有这一出,你早就在郁阳跟你的‘千金公子’白头偕老,哪里还会来找我。”
千金公子……连这种坊间逸闻都已经传到朔州了?话说到这里,便是避不过、逃不了,逼着她表态了。元靖云不禁有些懊丧,轻咬住嘴唇,没有说话。
封峻继续说道:“像他这样好的样貌,难怪你会为了他向裴家复仇,真是情深义重。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来招惹我?”
“什么招惹,我……”元靖云见他这般步步紧逼,心绪越发黯淡,“我跟玉恒,那都是从前的事了。”
“从前?”封峻负着手,冷哼了一声,“我听你亲口说的,你这两年从没忘记过他,那我算什么?”
“我当时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况且,我从未拿你跟他比——”
“我当然比不了他!”封峻愤然盯着她,骤然握紧了拳头,“我只不过是你扳倒裴家的‘帮手’!”
“帮手?”元靖云第三次被他打断,面对他这种咄咄逼人的态度,简直忍无可忍。她胸口蓦地腾起一股怒火,瞪着他说道:“你敢说,这两年我就没有帮过你?”
封峻一怔,眉头紧皱,黑色眼罩旁仅存的右眼看着她,深邃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楚,神情中带着掩饰不住的心灰意冷。
他的嘴唇颤抖了一下,脸色蓦地一寒,盯着她冷笑了一声,说道:“你说得对,你我互不相欠,如今裴家倒了,我又凭什么帮你对付元弘嘉?”
元靖云避开他的目光,拢了下鬓边的乱发,想着应以大局为重,既然两人心结已深,一时解不开,那只得暂时放下,先过了眼前这关。
念及此,她勉强找回了些许冷静和理智,故作平静地对他说道:“这不只是帮我,元弘嘉诬陷我,自然是为了当宗主。可我这一路逃来,困难重重,郁阳和朔州都早有防备,光靠元弘嘉一个人做不到,有人在帮他。”
“还有戚荣卓。”封峻冷冷说道。
“如今戚太尉掌着禁卫军,朔州刺史刘坚又是他的旧部,这次他和元弘嘉联手,不是为了宗主令,而是为了陷阵营,想在朔州进一步培植势力。”
封峻听到她这般条理清晰的分析,却冷笑了一声,说道:“你的意思是,他们下一步打算对付我?”
“正是如此。”
“他们要对付我,那也是因为你的缘故。”
“什么?”元靖云怔了一下,没有听明白。
“戚太尉如今是朝廷武官之首,”封峻盯着她,独眼中冷光一闪,“而你已经失势,我要想投靠戚太尉,只需将你交给刘坚。”
元靖云不禁一愕,他这几句话落在她的耳中,有如晴天霹雳一般,炸得她脑中一片空白,刚才苦心维持的镇定自若,瞬间崩塌粉碎。
她从来都没有想过,他会这般……绝情绝义。
真正大悲大恸时,反而是没有眼泪的,她怔怔看着他,几乎不敢相信刚才听到的,眼前心心念念的人,突然之间,竟然变得如此陌生。
她心中感到一阵刀绞般的剧痛,喉头仿佛被紧紧扼住,让她一个字都说不出,脑子里骤然冒出一个滚烫的念头——与其来这儿自取其辱,我倒不如昨夜就死在郁阳!
元靖云抿紧了嘴唇,一言不发,骤然转身向帐外走去。
封峻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喝道:“站住!你要去哪儿?”
“不关你的事。”元靖云转头狠狠瞪着他,指甲深深嵌入掌中,“你要么杀了我,要么放我走。”
封峻一怔,沉着脸没有说话,只是拉着她不放手。
“杀了我,把我的人头送给刘坚,照样助你平步青云。”
封峻眉头深锁,没有看她,冷冷说道:“不杀。”
“你要是不敢杀我,那就放我走。”
封峻避着她的目光,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气势,低声说道:“不放。”
元靖云闻言,不禁勃然大怒,推着他死命挣扎起来。经过这一天一夜的亡命奔逃,她早筋疲力尽,以他的臂力有心要拦她,她如何挣脱得开?直激得她满脸通红,只觉一口恶气堵在胸口,终究体力不支,竟一下晕了过去。
❖
封峻见元靖云软软地倒下,连忙一把将她揽入怀中,这才发觉她一身滚烫,正发着高烧。他皱紧了眉头,将她抱进内帐,放在自己的军床上。
封峻慢慢坐在床边,凝神注视着她。她颈上缠的披帛沾了点血迹,他小心翼翼地解开披帛,看到她颈边有一道浅浅的剑伤,结的痂已经裂开,想必是刚才挣扎所致。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的绀青色男式帔风,猜到了七八分。
封峻站起身来,在昏黄的烛光中俯视她熟睡泛红的侧颜,胸口仿佛挨了一刀,只觉一阵撕裂般的锐痛。
刚才,她没有否认。
他说,他比不上玉恒。她没有否认。
他为了她出生入死,甚至为了她忘恩负义,她就是这样对他的。
封峻猛地握紧了拳头,在难以忍受的心痛中,慢慢生出了一丝恨意。如今她到了这般境地,只能寻求他的庇护,哪怕她肯服个软,甚至,哪怕她肯骗他……
然而,要是她真的这么做,她也就不是元靖云了。
封峻深吸了一口气,不再看她,转身大步向帐外走去。他心里很清楚,麻烦已经找上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