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莫失莫忘
帐外月朗星稀,封峻出了大帐,径直朝东辕门走去。
夜色笼罩在陷阵营广阔肃穆的营盘上,他穿过鳞次栉比的营帐,巡夜值守的兵士纷纷朝抱拳行礼,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然而,封峻似乎听到了,夜风裹挟着干燥的沙尘,徐徐送来了东辕门外的隐隐喧嚣。
顾良才在月色中迎面匆匆走来,停在他面前。他低声问顾良才:“来了多少人?”
“一个。”顾良才简短答道。
“刘坚一个人来的?”封峻一愕。
“嗯,”顾良才眉头紧皱,“这人实在不好对付。”
封峻与顾良才错肩而过,继续向东辕门走去。正如他所料,小黑可以带她走山道绕过官兵,却避不开陷阵营附近密布的探子,刘坚果然来要人了。
这个时候,刘坚的官职是都督朔州诸军事,龙骧将军,领朔州刺史。而封峻的官职是都督朔北诸军事,以奋威将军领陷阵营。
以行政等级来说,二人属于一级督区和二级督区的上下级关系;以军阶品秩来说,刘坚是三品,而封峻是四品。
因此,封峻没有想到的是,刘坚的官职和军阶都压过他一头,随时可以调用直属的朔北军,可他竟然单枪匹马来会他。
封峻走近东辕门,在黛色星空掩映下,辕门内外点燃的火把将门口照得透亮。
辕门外站着一个年约三十七八的白净男子,他身穿一套黯色褶绔,腰间没有系刀,而是挂着一块碧绿的玉佩,手中还摇着一柄折扇。
封峻走上前,朝刘坚抱拳一礼,说道:“卑职参见刘刺史。”
刘坚看着他一笑,狭长的眼睛眯成线,朗声说道:“哎呀,封老弟,你可真是让我好等。”
“营中军务繁忙,还请刺史恕罪。”
刘坚挠了挠执扇的手背,又说道:“你这陷阵营真是,蚊子也太多了,都入秋了,竟然还如此猖狂。”
“这么晚了,刺史有何贵干?”封峻紧盯着他。
“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刘坚笑眯眯地看着他,“我刚才收到了两条消息,迫不及待要跟封老弟分享一番。”
“卑职洗耳恭听。”
“这第一条嘛,元靖云犯了死罪,证据确凿,陛下已经罢免她的宗主之位,褫夺了她的封号,还查抄了她的公主府,将她从元氏籍册上除名。”
封峻暗暗一惊,竟然这么快?看来他们早就做好了赶尽杀绝的准备。
刘坚对他一笑,眯缝眼中闪出一道精光,慢悠悠地说道:“至于这第二条嘛,我很快就要调任入京了。”
“卑职恭贺刺史高升。”封峻又是抱拳一礼,这才渐渐回过味来。
“等我走了以后,朔州刺史的职位空缺。你也知道的,明年就要北伐了,大宣正值用人之际,戚太尉历来对你青眼有加,像你这般出类拔萃的将帅之才,正是大展宏图的好机会。”
封峻听他说到“刺史”二字,心跳渐渐加快了。
刺史是三品。自大宣建国以来,但凡出身寒门的武将,无论军功如何显赫,从来没有超过四品的。这像是一道看不见的铜墙铁壁,隔绝了天上地下,只要他能跨过这条鸿沟,便会成为大宣首位寒门刺史。
他还只有三十二岁,正值壮年,漳鹿大捷时,他已经证明了自己的才干,将来还会有无数平步青云的机会,那些曾经遥不可及的妄想,突然间变得唾手可得。
封峻深吸了一口气,敛住了躁动的心神,看着刘坚问道:“有什么条件?”
“条件很简单,”刘坚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只需封老弟交出元靖云。”
果然如此,封峻的心慢慢冷了下来。如今她已经一无所有,不仅不能带给他任何好处,还会给他惹上一大堆麻烦。况且她对玉恒……
封峻骤然咬紧了牙关,不愿再去细想。
刘坚慢悠悠摇着折扇,又开口说道:“你要是担心面子上过不去,这也好办,我明日带些个朔北军,来这儿做做样子,想必旁人也能明白,你是迫于无奈——”
封峻骤然打断他,冷冷说道:“元靖云不在我手上。”
“什么?”刘坚摇扇的手蓦地停住,笑意僵在脸上,“你是有鲲鹏之志的人,总不会糊涂到为一个女人断送前程吧。”
“卑职说了,元靖云不在我手上。”
“这么说来,你是铁了心要保元靖云。”刘坚恢复了笑容,缓缓摇着手中的折扇,目光幽幽地盯着他。过了半晌,他微一抬手,门口一个陷阵营兵士牵来了他的白马。
刘坚啪地合拢折扇,翻身上马后,居高临下看着他,意味深长地说道:“封老弟是聪明人,可千万不要学这入秋的蚊子,不识时务,自寻死路。”
封峻没有说话,看着刘坚扬鞭策马,驰入一片深不可测的黑暗中。
❖
夜色越发浓厚,进入了黎明前的最后阶段。
封峻转身进了辕门,朝营区的北面走去。顾良才果然在那儿,跟一个队官说着什么,一见他就匆匆迎上来,问道:
“咱们要跟刘坚打吗?”
封峻摇了摇头,说道:“他想拉拢我,看来暂时还不会撕破脸。”
“公主如何了?”
“还病着。”封峻眉头一皱。
“军营里都是些大老爷们儿,连个服侍的婢女都没有,光靠你一个人哪看顾得过来,军务本来也不少。照我说,不如把公主接到我那儿去,让新桃帮着照顾。”
封峻眼前一亮,顾良才的这个法子,真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可细想之下,他还是有所顾虑。
顾良才见他犹疑,又说道:“你是怕刘坚去找麻烦?今天你能把他打发走,就说明他还是忌惮你,不敢公然抢人。你要实在不放心,那就派些兵守着宅子。”
“我不是怕刘坚。”
“那你还犹豫什么?”
“我担心给弟妹添麻烦。”
“哎呀,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有的是婢女供她使唤。”顾良才拍了拍他的肩,“你赶紧收拾下,咱们趁夜就过去。”
封峻叫来亲兵队长吕盛,让他集结一队人马。随后,他回到中军大帐,靖云还在昏昏沉睡。
等到顾良才把马车停在大帐门口,封峻将她抱进车厢,紧靠在自己怀中,以免路途受颠簸。由顾良才驾马车,吕盛领着一队亲兵,一行人马朝朔北城而去。
他们这一行人来到顾良才的宅子时,星月黯淡,天际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顾良才撩起马车的门帘,等他抱着她下了车,一边朝后室走去,一边说道:“我去跟新桃说一声,再去安排防务。”
封峻抱着元靖云进了厢房,将她轻轻地放在床榻上。
他脱下她脚上沾满泥泞的笏头履,解开她颈间帔风的系带,小心翼翼地扶起她,将脏污的帔风从她身下抽出。
元靖云仍然没有醒来,高热烧得她脸颊潮红,嘴唇干燥起皮。他把帔风放在一旁,坐在床边,盯着她鬓发凌乱的睡颜,目光又落在她的腰带上,腰带一边挂着他送她的雁翎短刀,一边系着那块元氏宗主令。
封峻伸手解下她腰间短刀的革带,放在床榻边的几案上,又伸手解开宗主令的丝绸缎带,将玉牌收进自己的衣襟中。
突然,封峻觉察到门口的光线一暗,转头一看,新桃懒懒倚在门边,怀中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猫儿。
新桃没有绾发,一头如瀑青丝披散在肩头,隐隐遮着她那双桃花眼,却掩不住其中勾魂夺魄的光采。
封峻默了一阵,站起身朝门外走去。他走到了门边,门口并不宽敞,新桃没有让他,只是定定看着他,两人都在门边僵持着。
封峻暗自叹了口气,知道她在等什么,犹豫了一阵,还是先开了口:
“新桃,请你替我看顾她。”
“怎么,”新桃面露讥讽,“现在不叫我弟妹了?”
封峻将目光转向廊上,没有说话。
“你忘了她怎么对你的?”新桃冷笑一声,“我看你这人就是贱,一副天生的贱骨头。”
“你心里要是不痛快,想骂我几句也行。”
“骂你?骂你有什么用?”新桃瞪着他,眼神中含嗔带怨,“当初你狠心甩了我,我气得扇了你两耳光,有用吗?还不是被你推给顾良才。”
“我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对你——”
“你闭嘴!”新桃面带薄怒,眼神像刀子般锐利,“真心?真心有什么用?你这样真心待她,等到人家旧情复燃,还不是把你忘得一干二净。”
封峻一怔,被她揭了这不敢碰的伤疤,眉头一皱,一下痛得说不出话来。
新桃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忍,眼神软了下来,低头抚弄怀中的猫儿,说道:“这种水性杨花的女人,到底有什么好。”
“算我拜托你。”封峻叹了口气,朝院中看了一眼,担心顾良才快过来了。
新桃抬起头,挑衅般睨着他,说道:“你把她交给我,难道就不怕我毒死她?”
“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封峻看着她的眼睛,又将目光落在她怀中的白猫上,“不然你也不会捡回雨儿。”
“你居然还记得?”新桃一愕,脸上隐隐浮现出陷入回忆的神采,“你记得吗,那天晚上下了好大的雨,我抱着雨儿,你撑着伞……”
在晨曦的柔光中,新桃倚着门痴痴望着他,她那娇艳欲滴的樱唇微张着,一双桃花眼波光潋滟,凝神注视着他,仿佛要将他的样子映在眼里、刻在心上。
封峻被她看得不自在,率先移开了目光,两人一时沉默着。
新桃慢慢低下了头,有些凄凉地一笑。她轻抚着雨儿的白毛,转身朝廊上走去,用轻不可闻的声音,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
“这就是命,遇到自个儿的冤家,谁能不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