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千秋大梦
他带了几个军士,快步朝皇宫的应门走去。等他到了应门的国库前,看到朔州军的将校已经排成了一列长队。
顾良才和石浩站在队列的前端,盯着部下拿出国库中的金银绸缎,按照军阶和军功,向将校分发赏赐,并一一记录在案。
此前,封峻特意叮嘱顾良才,让朔北军和陷阵营混排,以此表明对二军一视同仁,不会厚此薄彼。
封峻走到不远处的宫墙下,站在斑驳的树影里,看着领到赏赐的人,一个个喜笑颜开地离开。
顾良才望向他,与他交换了一个眼神——刚才的消息,就是他派人送来的。
站在顾良才旁边的石浩,头上缠着绷带,上次割掉的残耳未愈,右脸还有些肿胀。他双手叉在腰间,直直盯着封峻,像锁定猎物的豺狼般一动不动。
树上的蝉鸣,聒噪得让人不耐烦。
终于,封峻等到了他要找的人,便独自朝队列前端走去,高声说道:
“索校尉留步。”
“末将参见大将军。”一个八字胡的朔北军校尉刚领了赏赐,抱着几匹绸缎和一捧金银玉器,好不容易才腾出手来,向他抱拳行礼。
封峻走到索校尉的面前,紧盯着他问道:“这些东西,索校尉还算满意吗?”
索校尉眉开眼笑,连连抱拳作揖,高声说道:“大将军的厚赏,末将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封峻冷笑了一声,看着他说道:“我这个人,历来赏罚分明,既然领得了我的赏,也要受得住我的罚。”
索校尉的笑渐渐僵在脸上,有些迟疑着问道:“大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今天上午,你带人闯进了一位御史的私宅,逼奸了他的女儿,可有这回事?”
索校尉一下慌了,手里捧着的一匹绸缎掉在了地上,都没来得及去捡,只是急声说道:“这……这没有的事!谁看见了?没有的事。”
“那位御史已经找上门来了,难道你还想狡辩?”
“误会!都是误会啊。”索校尉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绸缎金银散了一地,“末将是想……想向那位小姐提亲,没曾想——”
“胡夏通行汉礼,提亲也要纳彩问名,有你这种闯进闺房提亲的?”封峻注意到,队列中的其他将校都鸦雀无声,显然,都在密切关注事态的发展。
索校尉面色惨白,汗如雨下,急急分辨道:“不是……是那位小姐!她……她与我两情相悦,这才私定终身,大将军明察!”
“那位小姐,已经悬梁自尽。”封峻冷冷盯着他。
索校尉磕头如捣蒜,连连作揖,口中疾呼:“还望大将军体察,出来几个月,实在有些憋不住——”
“憋不住有妓馆,这些赏赐还少吗?入城前约法三章,你自己找死,谁也救不了你。”封峻特意转过头,看了一眼石浩。石浩仍然叉着腰,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大将军饶命!饶命啊!”索校尉在地上瘫成一团,口中凄声号着。
“来人,行刑。”封峻一抬手,两个兵士走上前来,一个压住索校尉,另一个手起刀落,索校尉便头身两处,血溅当场。
一大滩血从索校尉的尸体旁无声地晕开,慢慢淌过宫道的石砖,淹没地上散落的绸缎金银。距离他的尸体十来步远,就是堆积如山、等待分发的金银玉帛,简直是厚赏与重罚的绝妙对比。
封峻蹲下身,展开一匹还算干净的绸缎,从索校尉的血泊中,一件一件捡起他的赏赐,放在绸缎中包好。他拎着包裹,站起身来,朝等待领赏的队伍高声问道:
“你们谁是索校尉的同乡?”
没有人回答。
封峻将目光依次扫过队伍,陷阵营的将校大多面面相觑,那些混杂在其中的朔北军将校,也像石浩一样,绷紧了脸盯着他,一言不发。
毒辣的日头,晒得他头顶有些发烫。
封峻听到“滴答”一声,他低下头,看到手中的包裹底部渗出一抹猩红,一滴粘稠的血滴落在白晃晃的宫道上。
“蛮子!”
突然,封峻听到身后的石浩一声了大喝。很快,从队伍中钻出了一个矮壮的朔北军校尉,一路小跑到封峻面前,朝他抱拳一礼。
果然,朔北军只认石浩,不认他。
封峻心中了然,将手中的包裹递给蛮子,说道:“你把这个交给索校尉的家人。”
“是。”蛮子伸手接过包裹,用眼角瞥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石浩。
石浩朝地上啐了一口,向他们大步走来。蛮子看了一眼手中的包裹,又看了一眼封峻,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石浩没有理会封峻,径直走到蛮子身边,抬起粗壮的手臂,一把勾住蛮子的脖子,高声问道:
“你知道该怎么做吗?”
蛮子看着石浩,一脸紧张,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说道:“老大,你说吧,你叫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石浩指了指他手中的包裹,说道:“这个,你回去以后,悄悄交给老索的娘,别让他爹看见。”
蛮子渐渐露出几分会意的神情,说道:“我懂了,他爹就是好赌,乡里出了名的,根本留不住钱。”
“这里面的东西,要是少一样,我就打断你的狗腿。”
这下,蛮子的神色彻底松弛了下来,对石浩一笑,说道:“这哪儿能啊,老大,你就放心吧。”
石浩放开了蛮子,站在封峻的面前,死死盯着他,眼中闪过鹰隼般锐利的寒光。他冷哼了一声,没有向封峻行礼,转身朝国库门口走去。
❖
当夜,封峻住在宫中西堂的值房。
西堂是尚书台、门下省等内朝官员议事的场所,为了方便皇帝在东堂随时召见问事,西堂中日夜都有内朝官值班,有些勤勉的内朝官,甚至会好几日不出宫门,就留在宫中处理政务。
因此,西堂设有不少供他们住宿的值房。西堂和东堂都属于前殿,与皇帝和妃嫔们居住的后宫,虽然都在皇宫的范畴,却有着森严的规避制度。
封峻选择住在西堂,自然是为了盯紧庚翼,不让他超出自己的掌控。他入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让顾良才分派重兵,驻守城中武器库、粮仓等各处战略要冲,他则驻守宫中,将整座皇宫的侍卫,都换成了陷阵营的兵士。
夜很深了。
此刻已经亥时末,封峻坐在值房中,他的亲兵突然来报,说道:
“禀告大将军,闫公公求见。”
这闫公公是庚翼身边的人,他来干什么?封峻眉头一皱,一时也没头绪,便传他进来。
很快,一个头戴貂蝉冠的中年宦官,微弓着身子走进来,在他光滑无须的脸上,带着谄媚谦卑的笑容。
封峻立刻注意到,在闫公公身后,跟着两个十七八岁的胡夏少女。她们穿着薄如蝉翼的纱衣,香肩半露,玉臂粉嫩,婀娜妖娆的身姿在纱衣中若隐若现。
封峻见状,已经明白了他的来意,开口问道:“这么晚了,不知闫公公有何贵干?”
闫公公恭敬地叩拜行礼,说道:“老奴受主子的吩咐,特意让这两个刚入宫的新人,来服侍大将军。”
封峻紧盯着他,冷笑了一声,说道:“我已经说过了,擅入后宫者死。闫公公这一出,是想让我立法犯法吗?”
“大将军言重了,”闫公公赶忙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正因为这样,主子才让老奴带着人出来,就不劳大将军移步后宫了。”
“去回你的主子,这一套免了。再有下次,扰乱军心的罪,只怕他担不起。”
闫公公有些慌了神,有些迟疑着说道:“可是,这……这人已经带来了,大将军放心,这件事绝不会有外人知道——”
“怎么,难道还要我请你出去吗?”
闫公公有些不情不愿地站起身,露出一个讪讪的笑容,抬手招呼着两个女子,一同退了出去。
封峻坐在房中,兀自发了好一会儿怔。他估摸着闫公公已经走远,便站起身来,走出房门。
亲兵队长吕盛见他要外出,正准备跟上来,他却一抬手:“不必跟着。”
封峻踏着月色,独自走进皇宫深黛色的夜幕中。他要去的,是一个长久以来令他魂牵梦萦的地方。
封峻照着白天的记忆,凭借敏锐的方向感,沿着宫灯照亮的宫道,来到了一片宽阔的广场。在广场中间,伫立着整座皇宫外观最宏伟、规制最高级的建筑——显阳殿。
他仰视着夜幕下的显阳殿。显阳殿作为皇宫的正殿,是皇帝举行重大朝会的地方。就连每一任皇帝的即位大典,也是在这里举行,代表着至高无上的皇权威仪。
此时,它如同一头沉默的巨兽,蛰伏在整座皇城的制高点,冷眼看着脚下的芸芸众生,仿佛早已见惯了王权的兴废更替。
封峻绕过丹陛,走上台阶,来到显阳殿宽大的殿门前,伸手推开了殿门。
殿中一片漆黑,只有门前漏进的淡淡月色,在光洁的地板上映照出他模糊的影子。他走进了殿中,走得很慢。在他早已习惯黑暗的眼睛看来,大殿显得空旷,四周的陈列浮现出幽深的轮廓。
封峻走到殿中的位置时,停下了脚步。在这里,他似乎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一百四十七年前,有位年约三十九岁的禁卫军将领,官拜虎贲中郎将。他作为皇帝的侍从武官长,带领一千五百名部下发动兵变,就在这显阳殿中,亲手杀死了正在举行朝会的皇帝。
这个将领的名字,全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元达曜,也就是后来的大宣开国皇帝。
想到这里,封峻继续朝前走去。很快,在大殿尽头的黑暗中,浮现出一个隐隐闪着微光的坐榻。他感觉到,一阵燥热开始奔涌在他的躯体中。
封峻快步上前,转身坐了上去,伸手抚摸坐榻微凉的搁臂——这就是元达曜弑君篡位赢来的王座。
他盯着眼前这片浓厚的黑暗,呼吸越来越急促,胸膛起伏得越来越剧烈。
在他仅存的右眼中,闪烁着灼灼如烈火的狂热光辉,他看见了!
在显阳殿空无一物的黑暗中,他看见披坚执锐的陷阵营,浩浩荡荡踏过泽水,翻过句祝山,越过大翃泽,将苍色的“封”字大纛,插满万里江山的每一座城池,用尸山血海和累累白骨,为他铺就一条睥睨天下的王者之路。
在心潮澎湃中,他把滚烫的视线,停留在南方的一个点上——穿透这片广袤的黑暗,那是千余里之外的郁阳。
郁阳?
那是她在的地方。
一张清雅的面庞浮现在他面前,那双柔情万种的凤目看向他,令他的心猛然一窒。
他想起了小时候,有一年建隆下着雪,他衣不蔽体、无处落脚,冻得瑟瑟发抖,身旁匆匆走过的人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就算他冻死在街头,也没有任何人在意。
他仰起头看白絮纷纷,铺满街市的万籁俱寂。这寂寥的雪,也落了在他的胸膛里,化作半生叹息——
天地间,只有我一个人。
他自幼孤苦、无父无母,他不知道自己是谁,所以更想证明自己是谁。然而,这条他用以自证的杀伐之路,更是一条孤绝之路。
他耳边响起裴修言的声音:“总有一天,你也会背弃元靖云。”
不,我绝不辜负她!
封峻在黑暗中伸出右手,掌心里她写下的八个字,此时像火一般烧灼着他的意志。他不由得咬住牙关,狠狠握紧了拳头,发出一声困兽般沉重的叹息。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他松开了有些僵痛的手指,身躯里奔涌沸腾的热血,慢慢冷却下来。眼前的千秋帝业、万里河山,早已烟消云散,重新归于一片浓黑的沉寂。
封峻有些颓然地站起身,步履沉重地朝殿外走去,将这段恢弘壮阔的大梦留在身后,走进一片清冷的月色中。
果真是温柔乡、英雄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