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唇齿相依
五月初六的黄昏,封峻朝东辕门走去,远远看见顾良才领军回营,战马蹄声轰鸣,扬起一片尘嚣。
封峻朝顾良才走去,看他怏怏不乐的神情,便猜到了几分,问道:“怎么,今天还是老样子?”
顾良才下了马,将马缰交给兵士,朝他走过来,说道:“是啊,这些胡夏兵,打又不打,退又不退,就这么干耗着。”
就在封峻见过张亭志的次日,接到哨骑传来的消息:张亭志遭到罢免,胡夏军副统帅庚平接替他成为新的统帅。
庚平是庚狩的弟弟,也算颇有将才,他原本就在张亭志的军中,如今以宗室的身份接管大军,也算合情合理。
然而,这几日两军对峙,胡夏在兵力明显优势的情况下,任凭朔州军如何搦战,竟然坚壁不出,只是固守营寨,始终不肯正面交锋,实在令封峻一筹莫展。
此时,顾良才跟着他并肩走向大帐,问道:“咱们的后军怎么样了?”
“斥候回报说,没有什么异动。”
“咱们深入敌境,补给线拉得太长了,求的是速战速决。”
“我知道。”封峻眉头紧皱,凝神思忖着。
胡夏军如此反常的情况,首先要警惕敌军可能暗中阻断我军粮道。封峻已经致信给后军都督,写了几个可能设伏的地点,提醒他严密提防敌军动向,必要时也可改变运粮路线,特许他不必请示,可见机行事,以免贻误军情。
顾良才伸手拍了他的手臂,看着他说道:“咱们像这样耗着,也不是个办法,要是照我说,明天开始攻寨吧。”
封峻摇了摇头,说道:“敌军是我军的三倍,强行攻寨的话,对咱们折损太大。”
“那你说该怎么办?”
“我总觉得,这件事有些古怪。”
“是啊,”顾良才挠了挠头,“我看庚平也不像是胆小怕事的人,完全有实力一决胜负,真是搞不懂,他干嘛老是当缩头乌龟。”
封峻闻言,不由得一怔,似乎隐隐抓到了什么苗头,说道:“除非,他有不能出战的理由。”
“那你说他有什么理由?”
封峻止住脚步,斜照的夕阳将他们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他默了一阵,突然灵光一闪,说道:“你还记得咱们的离间计吗?”
“张亭志不是卸任了吗,这件事跟他有什么关系?”
“如果我没有猜错,庚平不能出战的理由,就是跟他有关。”
顾良才露出几分困惑的神情,有些急了,说道:“你卖什么关子,到底有什么理由?”
“我想,胡夏军不肯出战,是在等待主帅到营。”
“主帅?可是,新的主帅不就是庚平吗?”
“不对,”封峻摇了摇头,“他应该只是暂代主帅,或者说,他只是吸引咱们兵力的假主帅。”
“那照你说,胡夏军真正的新主帅是谁?”
“是一个权位高于庚平的人,他迫切想要代替张亭志立功。”
顾良才眼神蓦地一亮,急声说道:“你说的难道是……”
封峻微微一笑,说道:“对,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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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封峻派出的斥候快马加鞭、昼夜不息,带回了他想要的答案。
封峻一刻都不敢耽搁,从中军的一万五千名陷阵营将士中,挑选了五千人组成一支奇兵。为了行事机密,除了他和顾良才,就连参与奇袭的陷阵营将校,事先也不知道此行的目的。
然而,就在临行前,他和顾良才在中军大帐里,几乎吵得不可开交。
顾良才站在封峻的面前,颇为气恼地盯着他,压着了声音说道:“你别跟我争了,就照我们原先说的,你坐镇中军,我替你去。”
“不用,还是我自己去。”封峻看了他一眼,低着头,继续整理两当甲的活舌带扣,一步也不肯退让。
“那我问你,哪有副帅带兵三万,主帅只带五千的?”
“对我来说,五千已经够了。”
“够个屁!”顾良才喝了一声,又压低了声音说道,“你要知道,对方手中可是有三万精锐。”
“三万又怎么样,十万精锐咱们也打过。”封峻仍旧不以为然,系好甲身的活舌带扣以后,站起身朝桌案前走去。
“打裴泰那会儿,咱们不是没办法吗,现在又不是没兵给你用。”
“人少些,更方便行动。”封峻拿起桌案上放着的一根束甲绊,将绊绳的一头递给顾良才。
顾良才朝他走过去,接过束甲绊的绳头,手法利落地从他的背后系紧了,说道:“那你让我去。”
“你去我去有什么分别?”
“既然没分别,那你就跟我换啊。”
封峻见他一直胡搅蛮缠,火气也有些上来了。他猛地转过身,皱眉看着顾良才,说道:“这算什么?你知不知道,你是在贻误军机!”
顾良才毫不畏惧地瞪着他,说道:“怎么?大将军,难不成你也要砍我的头?”
“你!”封峻气得张口结舌,握紧了拳头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不对,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封峻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默了半晌,他看着顾良才说道:
“我知道你担心我,也怪我没说清楚,我带五千人够用,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而你用三万对战庚平的十万,这是一场硬仗,目标不是赢。”
顾良才皱着眉看他,面色也缓和了些,说道:“那目标是什么?”
封峻神色严肃地盯着顾良才,说道:“是全歼,你要做不到,我就跟你换。”
顾良才面露不忿,哼了一声,说道:“你这算什么?老掉牙的激将法。”
“只要管用就成。”封峻绷着脸,终究还是没忍住,对他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切就交给你了,小心防着石浩,也别让庚平截了我的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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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时分,封峻率领五千骑兵离开朔州军后营,在夜色掩映下,朝西北方奔驰而去。照他的要求,五千匹战马都上了束口,四蹄也用粗布裹着,系上了麻绳。
这样一来,就能大大减少马蹄声和嘶鸣声,便于隐蔽行军。
封峻快马加鞭赶着路,想到临行前的争执,心里明白,这次奇袭并没有他说的那么轻松——
五千人确实少了,为了稳妥起见,起码应该带一万到一万五千人。他之所以只带五千,原因很简单:他带走的兵越少,留给顾良才的兵力就越充足。
要知道,封峻现在奔袭三百余里,想要攻打的这支军队,是胡夏装备最精良的三万劲旅——御林军。
正如他之前的推测,这个接替张亭志成为统帅的人,就是胡夏的新天王庚翼。
庚翼原本就在张亭志的支持下,才能顺利登基。以张亭志的才干,以及庚狩对他的重视,想必庚翼还是太子时,就时时处在他的阴影中。
庚翼才二十岁,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在别有用心之人的挑唆下,对张亭志的猜忌和不满,早已危如累卵。难怪撤换张亭志以后,他要迫不及待地接管大军,想以御驾亲征的方式,来证明自己不靠张亭志,也能稳坐江山。
这倒是封峻策划离间计时,没有想到的意外之喜。
根据斥候侦查的消息,庚翼的御林军走的是灵凤道。从胡夏的京师厉城,到庚平军驻扎的乐宿,灵凤道一线是最快捷的主干道,他走这条路,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封峻率领的这支奇兵,从朔州军驻扎的松延出发,悄悄绕过庚平军的北面,朝他们的大后方西进。他计算过了,依照斥候回报的敌军速度,加上他自己的行军速度,两军相遇的地点,应该在灵凤道的曲葭坡附近。
这三百多里的路程,他当然不能像庚翼一样,光明正大地走主干道,只能走旁边的支路。
幸好,这段路并非交战区,属于大后方,敌军的侦查非常松散,再加上他原本就谨慎,这一路急行军,都是有惊无险,神不知鬼不觉地朝曲葭坡奔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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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了两天的长途跋涉,五月十一日深夜,封峻带领着五千陷阵营将士,来到了曲葭坡附近。按照惯例,他早早派出了斥候,朝四个方向侦查敌军宿营的位置。
然而,等到斥候陆续回报,都说没有发现敌营。
封峻立刻派出第二轮斥候,然后用夜行军的手势命令,下令全军隐蔽在曲葭坡的树林中,就地休息待命。
陷阵营果然训练有素,五千人的队伍没有一个人说话,一些无可避免的轻微响动,也都湮没在树叶沙沙作响的风鸣中。
封峻眉头皱紧了,抬头望了望夜幕中皎洁的弦月,树木的影子斑驳地映照在地上。今晚视线不差,三万人的营盘不可能看不见。
难道说这次行动已经泄露,敌军临时改了行军路线?应该不会,他如此紧锣密鼓地筹备,就是为了抢占先机。
难道是他计算有误?敌军还没有到,或者他还在支路时,敌军就已经从主干道与他擦肩而过?
他不由得有些焦躁,这样仓促奔袭,确实可能遇到找不到敌军的情况,如果说……
正在这时,封峻听到林中传来一声轻微的嘶鸣,一下警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