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成王成寇
封峻大踏步跨出灵台殿的殿门,站在门阶前看着叶昂,亢声说道:“慢着!你一个小小的卫尉,有什么资格拿本大将军?”
叶昂冷眼看向他,说道:“我等奉旨捉拿叛贼。”
封峻脸色一凛,说道:“谁说的?有什么罪状?”
“你私藏国玺,意图谋反。”
封峻指了指身后,说道:“国玺就在殿中。”
“殿中的国玺,是假的。”
“你连国玺都没有看到,有什么证据说是假的?”
“我只负责拿人,你要是有冤,跟三司使说去。”
元靖云听着封峻和叶昂的这番对答,渐渐镇定了下来,思绪也清明起来。
封峻今日才入朝,除她以外,尚未有人见过国玺。然而,有人竟然已经严丝合缝地罗织了罪状,连证物都准备好了,可见早有预谋。
这么说来,封峻果真不知情,是中了“诬以谋反”的圈套。
此时,叶昂一抬手,两三个南军兵士的刀刃,眼看着逼近了封峻的面前。她心头一紧,来不及细想,便疾步上前,挡在他和剑拔弩张的南军之间。
元靖云转过头看了封峻一眼,他正神色愕然地看着她,显然没料到她会这么做。
倘若封峻被抓收监,殿中的假玉玺便是铁证,他再无脱罪的可能。况且,在这样的重兵围困下,要想硬闯无异于以卵击石。
她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有了决断——他既然是受冤,那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她都会把他救出去。
叶昂慢慢走上石阶,神色桀骜地盯着她,说道:“公主,刀箭无眼,别让我难做。”
元靖云居高临下看着叶昂,说道:“我问你,你说奉旨捉拿叛贼,是奉谁的旨?”
“还能有谁?自然是陛下。”叶昂朝她慢慢走来,围守的南军兵士让出了一条道路。
元靖云镇定了心神,凛然正色道:“那我不妨告诉你,早在六月十六日的戌时一刻,陛下已经在太极殿薨逝。”
她话音刚落,立刻引起南军一片哗然。她微转过头,却发现自己,此时竟然不敢去看封峻。他会是什么样子?是失望?是怀疑?还是冷漠?她都不敢去面对。
叶昂站在她面前,一脸惊愕地看着她,说道:“陛下……薨了?这怎么可能?”
元靖云伸出手指着叶昂,朗声说道:“如今陛下已经宾天,太子还不满周岁,所以我问你,到底是奉谁的旨。”
叶昂面露犹疑,有些迟疑着说道:“这……总归有诏书。”
“诏书?我不妨告诉你,这是梁绍成矫诏。”
叶昂一愕,说道:“你是说梁妃的兄长?”
“没错,他一个小小的谏议大夫,竟然在陛下薨逝以后,胆敢矫诏调用南军,这才是真正的谋逆。”元靖云确信,此时梁绍成尚未公布遗诏,因此在旁人看来,他既不是托孤重臣,也不是位高权重的中书令,她正好以此大做文章。
叶昂脸色一沉,说道:“所谓矫诏,只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
“你还不明白吗?你已经中了梁绍成的计。”
“你这是什么意思?”叶昂面露狐疑。
元靖云镇定自若地看着他,不再说话。
叶昂略一思忖,挥手让部下后退,自己走上前来,离她更近。至此,公开的对峙就成了密谈。
元靖云低声说道:“这么多南军,要在宫中拿一个人,简直易如反掌。梁绍成知道我不会见死不救,故意事先放出消息,偏偏等我在场时动手。他不仅要借你的手除掉封峻,也要趁机除掉我。”
“我没打算对你动手。”叶昂眉头一皱。
“你也说了,刀箭无眼。你身后的这么多兵士,难道就找不出一个被梁绍成收买的?陛下临终前留下遗诏,封我为镇国长公主,以便辅政监国,梁绍成不敢直接对我下手,所以一开始,他就打算拿你顶罪。”
叶昂犹疑了一阵,说道:“在证明诏书是伪造的之前,我不能抗旨不遵。”
“我没有让你抗旨不遵,只是迫于形势,不得不让步。”元靖云转过头,对封峻轻声说道,“挟持我。”
封峻一怔,随即拔出腰刀,架在她的脖颈间。
叶昂冷哼一声,露出会意的神情。他向后慢慢退去,随即对部将高声令道:“封峻劫持镇国长公主,所有人不许放箭、不许追击。”
南军将士面面相觑,虽然个个刀出鞘、箭上弦,却终究还是没有动手,纷纷让出了一条道路。
元靖云和封峻突破南军的重重包围,暂时得以脱身。他拉着她的手,径直朝万春门跑去。
她迫使自己加快了脚步,紧紧跟着他的步伐。
可是,元靖云毕竟不是习武之人,很快就觉体力不支,手脚发软、汗流浃背,由于气促,胸腔开始一阵阵针刺般的疼痛。她不禁咬紧了牙关,握紧了他的手,全凭意志力支撑着,竭尽全力跑向万春门。
万春门的箭亭是宗室下马处,他们只要逃去了那里,就能尽快骑马出宫。
没过多久,他们到了万春门的箭亭。然而,她看到马厩中拴着的数匹马,都卸下了马鞍和马镫。
封峻拉着她来到一匹白马前,他半蹲下身子,双掌合扣,看着她说道:“上去。”
元靖云先是一怔,随即明白过来,没有马镫,她无法上马,因此他把自己的手给她当做马镫。她伸出脚踩在他的掌心,一只手扶住他的肩膀,跨上了马背。
随后,封峻撑着马背一跃,利落地翻身上马,坐在她的前面,一抖马缰便朝宫外驰去。
和封峻的驾轻就熟不同,元靖云可没有这般精湛的骑术,更从来没有骑过这种没有鞍和镫的马。平直的马背上没了马鞍的支撑,她左右颠簸着,几乎要随时跌下马去。
她不由得心惊肉跳,紧紧抓扯着他的戎服腰带。
封峻一抖马缰,没有回头,只是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说道:
“小腿放松,膝盖收紧。别怕,抱紧我。”
元靖云闻言,不禁心头一烫,这样的话从他口中说出,实属难得,先前两人之间冰冷的隔阂,也似乎由此消融。
她紧靠着他健壮的脊背,用力环住他结实的腰,轻轻舒了一口气,心神渐渐镇定下来。
只要在他的身边,就算天崩地坼,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很快,封峻带着元靖云疾驰出了皇宫,几乎没有遇到什么像样的阻碍,想必也是叶昂打过了招呼。他们来到大街上以后,一刻也没有耽搁,朝金川门的方向而去。
这时,元靖云注意到,南面有一队骑兵朝他们急速冲来。追兵这么快就到了?
封峻转头看了一眼那队人马,继续策马向前,丝毫不为所动。
等到这队骑兵靠近了,元靖云才认出来,为首的那人,正是封峻的亲兵队长吕盛。此时,在他肉乎乎的圆脸上,没了往常的憨厚笑容,像是生气一般鼓着腮帮子。在吕盛身后的二三十个兵士,有不少人都负了伤,看来刚才经历过一场激战。
吕盛策马来到封峻身边,与他们并辔而行。在疾驰中,他朝封峻扔过一件东西,封峻接过以后,随手挎在臂膀上。
元靖云看清了,这是他的黑漆弓和一壶箭。
没过多久,金川门已经近在眼前了。
吕盛将手指放在厚厚的嘴唇中,吹出了两短一长三声口哨。亲兵们分成两列,迅速散开成梯形,跟随吕盛快马加鞭越过封峻,率先朝金川门攻杀而去。
封峻将箭壶系在腰上,从中抽出了一支羽箭。
元靖云见状,稍稍离开了他的后背,双手抓着他的腰带,给他留出引弓搭箭的空间。只听见黑漆弓的弓弦铮铮作响,她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看见金川门的守军一个个应声而倒。
吕盛一刀砍翻一个守军,带着亲兵驰上金川门的城门蹬道。他居高临下朝封峻抱拳一礼,圆鼻头下的厚唇一咧,露出一个淳朴的笑容。
封峻抬起头仰望他,握着黑漆弓的弓弣,也向他抱拳回礼。随后,他立刻搭箭扣弦,射死了一个城楼上放暗箭的弓兵。
吕盛带着一队亲兵驰上城楼以后,很快,沉重的城门在他们面前缓缓打开。封峻扬鞭策马上前,在城门窄窄的空隙中一跃而过,朝城外疾驰而去。
随后,城门在他们身后迅速关闭,封峻带着她远远驰出了金川桥。
元靖云转头一看,吕盛他们一个都没有跟上来。可是,刚才兵力并没有全部折损,他们都在奋勇杀敌,为什么只有封峻和她逃出来了?
这时,元靖云猛然醒悟过来——那些亲兵为了帮助他逃脱,他们主动留下来断后。刚才吕盛对封峻的一礼,是死别;封峻的回礼,便是道谢。
可是,至始至终,封峻都没有跟他们说过话,更不曾下过命令,难怪他会找一个哑巴当亲兵队长,真正的精兵劲卒,能在心照不宣的默契中,完成攻陷城门、拖住追兵和掩护主帅的战略目标,视死如归、毫无惧色。
这就是封峻的陷阵营,从来没有败过的陷阵营。
元靖云想到这一层,突然感到一丝古怪的寒意,慢慢爬上她的背脊,混杂着乱麻般的思绪,令她不由得叹息了一声。
她紧靠着他坚实的背脊,依依不舍地抱着他的腰,附在他的耳边轻声说道:“放我下来。”
封峻沉默着勒住马缰,利落地翻身下马,伸手揽着她的腰,将她从马上抱了下来。
元靖云站在离他一步之遥的位置,仰面凝视着他。此时,他眉头深锁,神色复杂地遥望着她身后的方向。
随后,他慢慢低下了头,凝神注视着她,抓起她的左手,低声说道:“靖云,你跟我走。”
元靖云一惊,心头涌上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
她迎上他热切的眼神,几乎就要心一软,干脆抛下身后的一切,什么元氏,什么太子,什么遗诏,她统统不想理,哪管他是忠是奸,哪管他成王成寇,她只想奋不顾身地追随他到天涯海角。
可惜,她做不到。
她是元靖云,是元氏宗主,是镇国长公主。
当初为了扳倒裴家,她选择了这条争名夺利之路,等她回过神来,才发现手中的权力,也变成了肩上重如千钧的责任,压得她喘不过气,她再想抽身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念及此,元靖云强忍住心中的不舍,慢慢垂下了眼帘,避开了他的目光。她轻轻摇了摇头,想要抽回被他握着的手。
“你跟我走。”封峻再次说道,他手上的力道骤然加重,一下捏痛了她的腕骨。
然而,与他手上加重的力道相反,她听见他的语气软了下来,在这短短的几个字中,竟然有了近乎哀求的意味。
元靖云蹙着眉,低头看着他紧握不放的手,想起那个除夕之夜,她在他掌心写下永不分离的誓言,到了此时此刻,已然成了莫大的讽刺。
元靖云缓缓抬起头,痴痴看着他,喉中哽咽着说道:“我做不到。”
她伸出颤抖的右手,狠下心来,一根一根掰开他紧握的手指,抽回自己的手,慢慢放在胸前。
封峻眉头紧锁,在沉默中凝视着她。在这种可怕的沉默中,她注意到,他眼中的热切慢慢熄灭了,只剩下死灰般的失落和黯然。
他低头看着她,在他坚毅英俊的轮廓中,渐渐透出几分令她心惊的狠绝。他慢慢后退了一步,神色傲然地冷冷说道:
“你不肯跟我走,我无话可说。我想要的一切,都会自己夺回来。”
封峻说完以后,潇洒地翻身上马,朝着朔北的方向,策马奔驰而去。
至始至终,他一次也没有回头。
元靖云看着他绝尘而去的背影,近乎踉跄着上前几步,依依不舍地向他伸出手,却只能无力地垂下。她在泪眼朦胧中,只觉心中一阵刀割般的痛楚。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从今往后,她与封峻,就此分道扬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