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前车之鉴
封峻回到朔北时,是七月十四日的凌晨,皎皎明月,当空高悬。
他扬鞭策马,沿小道踏着月色疾驰。这一路走来,他对昨日发生的事情,已经有了初步的推断。
在厉城时,封峻依稀记得,庚翼交给他的那块传国玉玺上,似乎是有一道不怎么起眼的裂痕。然而,他带回郁阳的那块国玺上,四个立面都平整无暇,的确被调了包。
靖云……他骤然握紧了马缰,深吸了一口气,逼迫自己不去细想与她的纠葛。
她提起那则关于国玺的秘闻,说是不见诸史册,仅在皇族间口耳相传,而制造假玉玺陷害他的人,恰好利用了这道不起眼的裂痕,说明那人也知道这则秘闻。
这么说来,既是皇族、又有陷害他的动机,答案昭然若示——元舜。
早在厉城交接防务时,元舜入城后便一味地耀武扬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攻陷的厉城。另外,元舜还纵容部将骄横跋扈,处处与朔州军作对。
封峻一直约束手下,就是不愿与他的人起正面冲突,在这种深入敌境的情况下,要是起了内讧,吃亏的只能是自己人。
以元舜的实力,在厉城找个玉匠并非难事。可是,元舜也没有见过国玺,难就难在,他必须要先找人窃出国玺以后,玉匠才能照着做。
这就说明,朔州军中出了内奸。
封峻当然第一个怀疑石浩,他们之间的积怨已深。然而,他从庚翼手中接过国玺后,一直让自己人看管,也算是有意无意地防着朔北军,石浩有什么本事绕过陷阵营的守卫,先窃出真国玺,再将假国玺原路送回?
夜色更浓了,进入了黎明前最黑暗的光景。
此刻,封峻距离陷阵营不到十里,他没有选择回营,而是沿着小道,朝军营北面的树林中驰去。那些人要在宫中置他于死地,军营中必然有了变故,要想探听消息,也并非难事。
封峻进入这片树林后,勒着马缰减缓了速度,转向西北方向。即便林中光线昏暗,他也绝不会走错——这是他亲自为陷阵营布下的暗哨点之一。
“谁在那儿!”这时,黑暗中突然响起一声低喝。
封峻认出了这个声音,勒马停住,低声说道:“小黑,是我。”
“啊!大将军!”在树丛中,快步奔出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兵士,他的声音欢喜得有些发颤,“我就知道你会回来,他们都说你死了,我才不相信!”
封峻下了马,把缰绳挽在手中,看着小黑说道:“是谁说我死了?”
“一个叫聂成的监军,昨天下午到营里说的。”
“那顾将军呢?”
“你就放心吧,顾将军好好的。”
“那朔北营有什么动向?”
“朔北营那边也换领头的了,是叫高……高啥的,哦对了,叫高飞翰。”
果然,聂成和高飞翰都是元舜的旧部,以为他在郁阳必死,已经迫不及待接手朔州军了。看来靖云推断得不错,明令是抓捕收监,实则有人会趁乱对他痛下杀手。
小黑在绕在他身边,左右张望,说道:“吕队长呢?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还有猴子、癞头、大山他们呢?”
封峻心头一紧,不由得一声叹息,说道:“他们在郁阳掩护我逃脱,大概都死了。”
小黑闻言,立刻沉默了。他精瘦的少年身形,在封峻面前的黑暗中隐隐浮现。过了半晌,小黑又闷声闷气地开了口:
“大将军,现在你的亲兵队缺人,让我加入吧。”
封峻一怔,没料到他突然提起这出,便说道:“过几年再说吧。”
“过几年,我就该是亲兵队长了。”小黑挠了挠头。
“亲兵队没什么好玩的。”
“我才不是玩——”
“以后再说,”封峻打断他,隐隐有些不悦,“你先帮我办几件事。”
“要是我办成了,就让我当你亲兵吗?”
“你再像这样胡闹,以后就别想留在陷阵营。”封峻不由得心烦气躁,语气也严厉起来。
“啊?这是凭啥?”小黑不服气地囔囔着。
“在陷阵营里,没有不听军令的兵。”
“才怪,这几年你说啥,我就做啥,哪一次不听军令了?”
“就这一次!”
小黑默了一阵,又小声咕哝道:“你可别小瞧我,吕队长、猴子、癞头他们能做到的事,我也能做到。”
封峻骤然咬紧了牙关,强压着火气,牵着马在林中调转方向,随即翻身上马。
小黑见状,匆忙上前,一把拉住他的马辔头,急声说道:“等等!大将军你要去哪儿?”
“我去找别的暗哨。”
“哎呀,我……我错了大将军。”
“我管不了你,也就当不了你的将军。”封峻不愿跟他纠缠,小腿一夹马肚,白马迈开蹄子缓步向前。
“真的、真的我错了。”小黑紧紧拽住马辔头不撒手,被马拖得一个踉跄。
“你松开手。”封峻有些不忍,怕马伤着他,便放松了小腿,让马走得更慢些。
小黑拽住马辔头,仰起脸望着他,说道:“吕队长他们死了,我知道你心里很难受,你爱惜他们的性命,不肯让我当亲兵,就是不想以后有一天,让我也落得这个下场。”
封峻心中一震,这些连他自己都模模糊糊的心事,眼前的这个少年,竟然一语道破,看得清清楚楚。
封峻轻轻勒住缰绳,马停了下来。他低下头,少年在黑暗中仰面望着他,枝叶间零星洒下的月光落在他乌黑的瞳孔中,闪烁着一点微光。
小黑见他停了下来,便松手放开辔头,三两步奔到他的马前,挺起胸膛拍得砰砰响,说道:“以前有算命瞎子说过,我的八字硬得很,神鬼不侵。大将军,你就放心吧,我没那么容易死,也不会让你死的。”
封峻怔怔看着眼前踌躇满志的少年,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他想了一会儿,对他说道:
“你去替我办两件事。”
“办成了就让我当——”小黑一把捂住自己的嘴,显然想起了刚才的教训,把后半截话生生吞了下去,只是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封峻沉声答道:“办成了,你就是我的亲兵。”
“真的?!”小黑三两步扑到他的鞍侧,高兴得几乎喘不过气,“大……大将军你就快吩咐吧。”
封峻骑在马上,将目光投向西南方的黑暗中。
在距离陷阵营仅仅二十里处,驻扎着石浩的朔北军,他手中的两万精兵悍将虎视眈眈,纵然凶多吉少,封峻也必须迈过他这道天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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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近午时,一个年约四十的瘦长男子,踱着方步,慢慢走进了朔北军营的西辕门,他正是朔北军的监军高飞翰。
高飞翰身穿一身花青色醒骨纱襜褕,褒衣博带,腰间悬着一个织锦香囊。他头戴一顶翡翠束髻冠,发髻挽得一丝不乱,鬓角和胡须都精心修理过,手上扇着一柄白玉麈尾,堪堪一副飘飘欲仙的出尘之姿。
高飞翰沿着干道朝中军大帐走去,将校兵士见到他纷纷退让到道旁,朝他抱拳行礼。
对于这些将校兵士的礼让,高飞翰连看也不看,姿态倨傲地径直走过去。在途中,他遇到了几个北伐中负伤的将士,他们有的缠着手臂,有的瘸着腿,还有的裹着半张脸。对于这种人,他毫不掩饰地露出厌恶的表情,将白玉麈尾掩住口鼻。
这时,高飞翰没走几步,突然停了下来。
他伸手拈起醒骨纱襜褕薄如蝉翼的衣摆,露出他脚上的紫檀镶玳瑁木屐。他抬起右脚,看了看木屐的鞋底,鞋底上粘着一滩屎黄色的稀汤,正顺着木屐的屐齿缓缓滴落在地上,散发出阵阵恶臭。
高飞翰眉头一皱,露出厌恶的神情,愤然地朝四处张望。很快,他锁定了目标,就在他右前方的不远处,有一个军士牵着一匹棕黄马,正急匆匆地走着。
高飞翰气得咬牙切齿,朝身后的两个侍卫使了一个眼色。侍卫立刻朝那个军士奔去。很快,他们推搡着那个牵马的人走了过来。
那军士缩手缩脚地站在高飞翰的面前,年纪最多不过二十,个子不高,肤色偏白,鼻尖和脸颊长着褐色的小晒斑,有些不安地看着他。
他牵着的那匹棕黄马,刺耳地嘶鸣了一声,他伸手摸了摸马的脖颈,随后迟疑着向他抱拳一礼,说道:“卑职参见高监军。”
“你是什么人?”高飞翰睨了他一眼。
“卑职是征马厩令周青越。”
高飞翰冷哼了一声,说道:“你一个臭养马的,敢大摇大摆走在本监军前面,是谁给你的狗胆?是不是姓石的?”
“不、不是,”周青越连连摆手,朝他单膝跪地,又是一礼,“卑职急着带华子瞧病,走得急了些,没留神抢了监军的道,这就给监军赔不是了。”
“华子?”高飞翰厌恶地看了一眼那匹棕黄马。
“这是卑职给它取的名字。”
高飞翰一抬脚,将脏污的鞋底伸到周青越面前,离他的脸不过咫尺,说道:“你们这些人不服管教,就连马也跟本监军作对,专找本监军走的路上拉屎。”
“这、不是……华子从胡夏回来后,一直闹肚子,窜稀,走着走着就要拉,不是故意拉给监军——”
高飞翰闻言,越发恼怒,一脚揣在他的脸上,将他踢翻在地,说道:“好哇,你是存心让本监军出丑,是不是?”
周青越挣扎着跪起来,他的额头、眉毛和鼻尖都沾上了马粪,两道鲜血从鼻孔中淌了出来。
他伸出袖子胡乱擦了一把脸,连忙脱下戎服外衣,揉成一团后,又伸手来拉高飞翰的右脚,说道:“高监军别生气,卑职……卑职这就给监军擦干净。”
“滚开!”高飞翰又是一脚揣在他的心窝,指着棕黄马怒道,“来人,把这不守规矩的孽畜乱刀砍死。”
两个侍卫拔出腰刀,朝华子步步逼近,华子高声嘶鸣了一声,乌溜溜的大眼睛望着周青越,躁动地原地踏着四蹄,扬起一阵尘土。
周青越一脸惊恐,手脚并用爬起来,急急拉住高飞翰的袖子,喊道:“监军!杀不得,这是战马。”
高飞翰一把扯回自己的衣袖,面露厌恶地说道:“是战马又如何?”
周青越连忙起身,跑到华子面前,伸出双臂护着它,不让侍卫靠近,急声说道:“杀战马是死罪,就连打仗时,骑兵要是无故丢了马,回来也要偿命。”
高飞翰用玉柄麈尾掸了掸衣袖,斜睨了他一眼,说道:“这又是谁说的?”
“是军法说的。”周青越犹疑着将手放在腰间的刀柄上,眼神不安地逡巡在两个侍卫和高飞翰身上。
“军法?本监军就是军法。”高飞翰冷哼了一声,朝两个侍卫使了个眼色,“还不快动手!”
“别过来!”周青越情急之下,一把抽出腰刀,将华子护在自己的身后。
高飞翰用麈尾指着他,一脸得逞的神情,说道:“好哇,以下犯上、对长官拔刀,你死罪难逃,本监军着令就地正法!”
这时,四周的朔北军将校兵士看到这般情形,都渐渐围拢了过来,他们一个个都握紧了拳头,咬牙切齿看着高飞翰。
眼看着两个侍卫高举白刃逼近,周青越一个箭步上前,低吼着重重撞开一个侍卫,举刀朝另一个头上砍去。
“住手!”
正在这时,人群中传来一声惊雷般的暴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