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木秀于林
八月十九日,元弘嘉到临安王府时,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
元弘嘉上午入宫时,正遇到陛下派去临安王府的御医,这才知道父亲病得不轻。他心中焦急,匆匆处理完尚书台的政务,从宫里出来后,来不及回府,便径直来探望父亲。
等婢女通报后,元弘嘉步履匆忙地来到元昊房门口,在庭院聒噪的蝉鸣中站住了脚,没有立刻进去。
天气炎热,他脸上和脖子上都汗涔涔的,他素来注重在父亲面前的仪态,便掏出一块丝帕仔细擦着汗,不愿在父亲面前显露出轻浮的样子。
元弘嘉整理好衣冠仪容以后,将丝帕放进袖中,推开门走进了父亲的房间。
床榻上的元昊,靠着软垫半躺着。他满脸病容,面色晦暗,以往威严肃穆的炯炯眼神,也黯淡了许多,才半月不见,竟然已经憔悴苍老成这样。
元弘嘉胸口一紧,缓步走到床榻前,坐在离床榻数步之遥的地方,轻声唤道:“父亲——”
“我说过,不要叫我父亲。”元昊冷冷盯着他。
又是这种眼神。元弘嘉垂下浓密如扇的睫毛,稍稍避开了他的目光。从小到大,每次父亲看到他,便会露出这种透着淡淡厌恶的复杂眼神。
“上午御医来瞧了,怎么说?”
“我的病自己知道,怕是好不了了。”元昊捂着嘴咳嗽了几声,“你来得正好,趁这会儿我的脑子还清楚,有几句话要嘱托你。”
元弘嘉已经猜到了七八分,从塌边的桌案上,倒了一杯水递给元昊,说道:“父亲请说。”
元昊靠在床榻上,神情颇为冷淡,没有伸手接他递来的杯子,说道:“你之前帮裴家做的事,我一清二楚。如今裴家已经倒了,也就罢了,你就不要再跟靖云作对。”
又是她。元弘嘉有些恨恨地想着,将杯子重新放在桌案上,说道:“我曾对父亲说过,元氏与士族共治的格局不变,就算裴家倒了,也会有别的士族顶替裴家的位子。”
元昊一怔,眼中闪过一丝疑虑,没有说话。
元弘嘉观察着他的神色,继续说道:“如今的局势,正如我之前的推断,裴家倒了,戚家正好得势,执掌南军的人从裴捷飞换成了戚太尉的侄儿戚泽,朔北太守赵广也换成了戚太尉的旧部刘坚,近来刘坚更升任朔州刺史。朝中原先裴家的党羽,还没有被肃清的,也纷纷见风使舵依附了戚家。”
元昊略一沉思,端起桌案上的杯子喝了一口,说道:“戚家总比裴家好驾驭。况且,原本作为心腹大患的建州军,如今掌握在宗室手中。”
“父亲是说濮南王元舜继任建州刺史的事?可是,宗王就一定比士族可靠吗?”
“你少危言耸听。”
“我仍然认为,如今的大宣,谁掌兵,谁就是第二个裴泰。”
“照你的意思,元舜会是第二个裴泰?”
“六叔好大喜功,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比建州更危险的是朔州。”
元昊冷哼一声,将杯子“啪”地重重放在桌案上,说道:“你绕来绕去说了半天,原来还是想着把脏水泼到靖云身上。封峻的确在招兵买马、扩建陷阵营,可那是为了明年的北伐。”
“父亲应该还记得,裴泰当年扩充建州军,打的也是北伐的旗号。”
“你简直胡搅蛮缠。”
“父亲该不会忘了漳鹿之战?更该警惕的是,封峻的本事,还在裴泰之上。”
“这些用不着你操心,我告诉你,只要有靖云在,元氏就乱不了。”
“父亲好糊涂,正是她一步步毁了元氏的根基——”
“你住口!”元昊瞪着他,病容上显露出愠色,“分明是你嫉妒她继任为宗主,对元氏功勋卓著。”
“她不是功勋卓著,而是罪大恶极。”
“够了!”元昊勃然大怒,“我不妨告诉你,你根本就没资格跟她争宗主!”
“按照祖制,无论嫡庶都可当宗主。”元弘嘉心中一阵苦涩,“况且她也是庶出。”
“可你……”元昊猛地住口,眉头深锁,眼神幽深难测。
“我?我怎么了?”元弘嘉一怔,一种怪异的感觉油然而生,“父亲刚才想说什么?”
“也罢,我时日无多了,不妨告诉你,免得你不知天高地厚。”元昊长叹了一口气,“将来到了黄泉,见到你母亲,我也算对她有个交代。”
“母亲?”元弘嘉的心猛地一颤,这么多年来,父亲总是对此避讳莫深,“我母亲究竟是谁?”
“旁人都说你母亲是娼妓,我告诉你,她不是!”元昊目光炯炯,颓败的病容竟渐渐透出神采,“她出身名门,仪态高贵,端丽娴雅,天底下没有任何女人比得上她。”
元弘嘉听到这番难得的赞叹,只觉心砰砰直跳,激动得有些喘不过气,仿佛自己也得到了父亲的肯定,这正是他多年来求而不得的东西!他急切说道:
“求父亲告诉我,我的母亲到底是谁?”
“我答应过她,绝不说出她的名字。”元昊的眼神骤然一黯,“正如她至死也未说出那个男人的名字。”
元弘嘉闻言,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有些迟疑着说道:“那个……男人……什么男人?”
元昊盯着他的脸庞,细细打量着。是了,又是那种眼神。
过了半晌,元昊才慢慢开了口:“你只有嘴唇像你的母亲,别的都不像。我每次看到你,都能透过你这张脸,看到那个害死她的可恶男人,也就是你的生父。”
“我的生父?”元弘嘉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心中不禁又惊又痛。
“真是一副好样貌啊,”元昊死死盯着他,脸上有露骨的愤恨之色,“想必你的父亲,就是靠着这张女人无法拒绝的脸,对她始乱终弃,骗她私奔,却一个人跑了。我恨你父亲,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可我又实在喜欢你的母亲,我打算娶她做王妃,想承认她腹中的孽种,但……”
元昊一时哽咽着说不出话来,眼角有泪缓缓流出。他立刻用手指拭去,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父皇得知了此事,威胁要将我贬为庶人,我那时太年轻,不得不屈服。你母亲回到老家,生下你这野种后,她难以承受千夫所指,最后不得不自缢而亡……”
元弘嘉怔怔听着,不知什么时候热泪滚滚,顺着下颌滴落到衣襟上,他只觉心中一片凄惶。
“你母亲自尽前,写了一封绝笔信,叫贴身婢女抱着你来找我,恳求我隐瞒你的身世,将你抚养成人。我已经有愧于她,怎么可能拒绝她的遗愿?于是,我将你抱回府上,声称你是我在外面生的庶子。”
元昊停了下来,胸口剧烈起伏着,眉头紧蹙,似乎挣扎着从一场长梦中醒来。他是醒来了,可是脸上那种鲜活的神采和愤恨也消失了,又恢复成之前疲倦的病容,语气中满是苍凉之感:
“如今,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大多已不在人世,我也快了。我完成了你母亲的嘱托,先是给了你临安王庶子的身份,又同意你过继给济阳王,如今你已经是一等王爵,应该知足了。”
元弘嘉默默听着,满脸是泪,莫名其妙笑了一声,只是这笑声,凄苦得有些阴森,他冷冷说道:
“这么说来,你一直讨厌我,是因为我这张脸。”
元昊长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也想过,干脆忘掉你的身世,就当做路边捡来的养子,可是我做不到。”
“既然如此,你就早该让我明白,我的存在本身就令你厌恶至极,无论我如何努力,都无法改变这一点。”
元昊闻言,病倦的脸上闪过一丝困惑。
是了,元昊不懂。
元弘嘉的肩头仿佛压了千钧之力,费了好大劲才艰难站起来,冷冷看着元昊。
眼前的这个男人,多年以来,作为元氏宗族公认的领袖,威严、忠厚、公正,这个他当做父亲一样仰慕了半生的男人。然而,他却从来不曾把这些表现在他面前,留给他的只有冷漠、刻薄和敌对。
是了,元弘嘉不懂。
从小到大,他饱含嫉妒地看着元昊管教承光,虽然严格却不失慈爱;他甚至嫉妒家族里的任何一个孩子,靖云、宁熙、定武……元昊都把他们当做自己的孩子那样认真管教着,那样认真疼爱着。
这样好的父亲,对任何孩子都这样好,却唯独这样厌恶他。那么,一定是他自己有错,不可能是父亲的错。因此,他那时就下定了决心,要变得足够优秀,这样才能得到父亲的认可。
然而,元昊今天的这番话,让他多年来的全部努力,都成了一场笑话。
他甚至根本不是元家人,如何跟元靖云争宗主的位子?他的身世、他的血脉,甚至他的这张脸,都早已注定,他从一出生,就已经输给元靖云了。
更可笑的是,他为了得到父亲那份永远都不可能施舍给他的关爱,已经付出了太沉重的代价。
“你知道济阳王为何没有子嗣?”元弘嘉的声音,冷得像冰。
“他自幼体弱,卧病多年。”
元弘嘉没有说话,仿佛挑衅一般,刻意扬起那张俊美非凡、令元昊厌恶至极的脸,露出一个放肆绝艳的笑容。
你所看重的一切,就由我来亲手毁灭。
他没有行礼告退,径直转身走了出去,任凭心中那段尘封的往事,在黑暗中翻滚着、叫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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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元弘嘉十六岁。
济阳王元振没有子嗣,向元昊提出将弘嘉过继为世子,将来承袭他的王爵。元昊作为宗主,很难拒绝这样的正当要求,只说看弘嘉的意思。
按元弘嘉自己的心意,当然是不肯的,他仰慕着父亲,从未想过给别人当儿子。可他也有一些犹豫,如果他将来能够继承济阳王的爵位,就可以跟承光平起平坐,或许父亲会因此对他改观。
元弘嘉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单独受邀到济阳王府做客。
然而,他在客室中等了许久,既没有见到济阳王,也没有见到济阳王妃,却在喝了婢女准备的茶水以后,昏昏睡去不省人事。
等元弘嘉醒过来,只觉头痛欲裂。他定睛一看,不禁大惊失色——
他和济阳王妃躺在床上,两人竟然都一丝不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