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碎妆乱心
元弘嘉又惊又羞,慌忙扯过锦被遮掩着自己的身子,完全想不起发生了什么事。他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只是骇然可怖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
她已年过四十,看得出大半生养尊处优,可还是仍然抵挡不住岁月的痕迹,厚厚的脂粉遮不住脸上颈上的皱纹,一身臃肿的赘肉散发着刺鼻的香气。
此时,这女人正含笑看着元弘嘉,说道:“弘嘉,我和你三伯好心邀你来做客,你怎的作出这等不要脸的勾当?”
“你……你胡说!”元弘嘉羞愤难当,气得话都说不利索,“我……我才没有……”
“什么没有?你这没良心的冤家。”济阳王妃伸出手来,肆意抚摸着他裸露着的纤秀脊背。
元弘嘉背脊上的皮肤,仿佛被她的手烫伤一般,惊得他猛然一抖,胸口袭来一阵强烈的厌恶感。
他慌乱躲开她的抚摸,翻滚着跌下床,急急忙忙捡地上的衣服来穿,近乎着魔般的喃喃自语道:“我……我要回家告诉父亲……”
“好啊,你去告诉你父亲,把这件丑事传得天下皆知。”济阳王妃起身倚在床边,面露嘲讽地看着他,“别人会说,元弘嘉果然是娼妓的儿子,淫性不改、猪狗不如,竟然侵辱伯母。你让你的父亲今后如何做人?他又会如何看待你?”
听她提及父亲,元弘嘉一下怔住,泪水激涌上眼眶,只觉心如刀绞——他宁可死一万次,也绝不愿损害父亲的名声。
他更不敢去想,父亲知道以后,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他,觉得他淫贱下流?觉得他卑鄙无耻?父亲本来就讨厌他,这样一来,只会永远恨他入骨吧……
“你年纪轻轻血气方刚,一时对伯母无礼,也是情有可原。”济阳王妃慢慢走到他面前,对他一笑,“你要伯母替你保密也行,除非你答应过继过来,否则……”
元弘嘉死死盯着她,听着她话里的意思,不敢相信她无耻到这种地步,竟然以这件事作为要挟,逼迫他长期就范,他不禁厉声问道:
“你做出这样不守妇道的事,就不怕三伯知道吗?”
济阳王妃一愣,非但没有丝毫忌惮,反而像听到什么笑话,捂着嘴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她这一身的赘肉都在轻微颤抖。
她好不容易止住笑,伸出一根手指,放到元弘嘉的眼前。他看着她的手,一时不明就里。
济阳王妃故作风情地一笑,将手指向他左侧的墙壁。他看向墙壁,仍是一头雾水。
突然,元弘嘉感到全身漫过一阵冰冷的寒意——那面墙上挂着一张挂屏,在挂屏的木框旁边,有小一团乌黑的阴影。
元弘嘉像着了魔一般,紧皱着眉,目瞪口呆地盯着那团阴影,不敢去想那究竟是什么。
济阳王妃对他露齿一笑,说道:“你看见了没?你三伯岂止知道,还看得津津有味呢。”
元弘嘉闻言,全身的汗毛瞬间炸起来,一阵强烈的恶心激涌到他的喉头。他不由自主跪倒在地,弯下腰剧烈呕吐着,似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酸臭的胃汁呛得他涕泪横流,他只觉自己仿佛淹没在无边无际的巨大屈辱感中,恨不得就这样立刻死去。
但是,他没有死,他选择继续活着。
一个月后,元弘嘉从临安王府搬了出来,正式过继给元振,成为济阳王世子。
说起来也蹊跷,就在元弘嘉成为济阳王世子以后,仅仅过了一年,元振就病重身故,元弘嘉顺利承袭了他的王爵。
仿佛被厄运缠住了一般,又过了半年,济阳王府的太妃深夜醉酒,不小心跌进荷塘,悄无声息地淹死了,直到第二天早上才被人捞起。
短短一年半,济阳王府发生了如此多的变故,为了祛除晦气,十七岁的新任济阳王遣散了府中全部仆役,重新招来下人,又把里里外外翻新整修,这样一来,府中倒没有再出过事。
然而,在元弘嘉宛如天神的俊美皮囊下,那片潜伏在深渊中的暗影,却时时作祟,从来不会让他有半分安宁。
那段锥心蚀骨的隐秘过去,没有人知道,当然也没有人能够理解,只有他一个人,孤独而绝望地日夜饱受着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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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闷热的午后,元靖云倚在内室的凉塌上,斜靠着凭几。她左手握着一卷空白的手书,拿笔的右手举起来,叹息了一声,又慢慢放下了。
自从玉恒回来,已经过去六天,朔北……没有消息。
她想给封峻写信,可一提笔,又不知从何说起,绕来绕去,总归绕不过她对玉恒的决议。
短短几天,“靖云公主千金续旧情”的逸闻,早已传遍了郁阳的大街小巷,玉恒也被冠上“千金公子”的雅号,让这段风流韵事愈发惹人注目。
清远阁当晚打扫出来,玉恒住了进去,饮食衣物摆设,一切都照他从前的喜好来安排,应有尽有,百般周到。公主府上上下下都知道,清远阁不仅是玉恒公子的住所,更是公主本人的行止居所。
然而,这次玉恒住进去以后,她一次也没去过。
往后究竟如何相处,元靖云心中纠缠如乱麻,还是拿不出决议来。玉恒命途多舛,已经受了太多苦,又对她一片痴情,她实在不忍心……
“靖云,你在想什么?”
她微微一惊,转头看见一道颀长的影子,从门口映射到凉塌旁。婢女都知道,玉恒公子来找她,从来不需要通报。
玉恒款步走进内室,随手掩上了门。他身穿一件霁色芝麻纱襜褕,宽博广袖,长发垂腰,一片出尘的潇洒风姿。即便是逆光,她也能分辨出他脸上俊逸的轮廓,那双朗朗如星辰的深邃眼睛,正温柔注视着她。
元靖云放下了手中的纸笔,说道:“没想什么,你怎么来了?有事吗?”
“你不来看我便罢了,难道还不许我来看你?”玉恒对她一笑,径直坐到了她的凉塌上。
“这几日筹办太子满月宴,实在抽不开身,所以没去找你。”元靖云颇有些不自在,撑着凭几坐正,与他拉开了一些距离。这种凉塌原本只能供一人躺卧,他这般亲昵地坐过来,两人靠得实在太近了。
玉恒凝神注视着她,说道:“我还以为,你生我的气了。我回来的那天,确实有些心潮澎湃,只因这两年朝思暮想的梦中人,竟然一下成了眼前人,难免有些口不择言,是我不好。”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你不怪我,是你宽宏大量,可是,这该赔的罪,还是要赔。”玉恒露出温和的笑意,从袖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张丝帕,将丝帕摊在掌心,用纤长的手指打开后,伸手递到她的面前。
元靖云低头一看,这张丝帕中放着一张精巧的花钿,仅如指甲盖般大小,剪成了八宝花的样式,印着窗外的阳光,闪烁着翠蓝斑驳的光泽。
玉恒小心翼翼地拈起那张花钿,对她说道:“我回来以后,见京中女子的花钿多为赤色金色,可我认为,只有青碧色才衬你端雅的姿容。这几日,我寻了许多材质都不满意,色纸显俗气,云母片太硬,鱼鳞又呆板,总没有合意的。后来我想出了法子,用翠鸟的羽毛粘在金箔上,这两年手法生疏了,剪得不够细致,但愿你别嫌弃我一片心意。”
元靖云看着这小小的花钿,在如此窄小纤薄的金箔上,贴满比发丝还细的翠羽,再剪成这般花叶繁复的形制,实在心灵手巧,就算是京中最好的饰店师傅,只怕也要自叹不如。
“你有心了,我很喜欢。”元靖云伸手想要接过花钿。
“你喜欢就好,我替你贴上。”玉恒靠得更近,伸手轻柔地抬起她的下颌,将花钿放在唇边轻呵了一口气,等花钿背面的呵胶融化后,仔细贴在她的额上。
这般近在咫尺,元靖云在与他四目交汇的那一刹,心弦微微一颤——他的这双眼睛,他的这副面容,有多少次印刻在她美好绮丽的回忆中,就有多少次浮现在她失声痛哭的长夜里。
可是,在她以为永远失去他的时候,现在竟然又活生生地出现她面前,触手可及,一样的英俊潇洒,一样的柔情蜜意……
“果然生疏了,”玉恒给她贴上花钿以后,带着些许歉意,对她一笑,“花钿后面的呵胶热度不够,有一角粘不牢,我再试试看。”
元靖云还没来得及说话,玉恒双手捧起她的面颊,凝视着她的眼睛,凑过身来,将温热的双唇紧贴在她额头的花钿上。
元靖云一惊,心跳骤然加快。玉恒的吻烙在她的额头,他温热的鼻息微微拂动她的发丝,传来一阵撩人的轻痒,她的脸颊在他温润的掌心中,越来越烫。
这么近的距离,她只能看到他光洁修长的脖子,以及襜褕微微敞开的领口中,露出一段隽秀平直的锁骨。
元靖云闻到他身上散发出一种馥郁雅致的香气,沉香、白檀香、龙脑和玄参的香调相得益彰,这方子她怎会认不出呢?正是她与他共同调配而成的清远香。
此时此刻,她眼中看到的、耳中听到的、鼻中闻到的、肌肤感受到的,这些感官汇集在一起,拼凑成了一个鲜活的玉恒,唤醒了她尘封已久的回忆。
玉恒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就像清晨的阳光一般令人安心妥帖,从来不需要她费尽心思去揣度什么,更不需要她放下身段向他主动示好。在清远阁中,她与玉恒厮守的四年昼夜晨昏,如此轻松愉悦,如此惬意美好。
这时,玉恒的一只手绕过她的颊边,慢慢拂过她的颈侧。他平整光洁的指甲轻刮过她的皮肤,留下又麻又酥的微痒,令她感到一阵战栗的喜悦。
她心中不由自主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叹,这是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的闺中密趣。从前玉恒总是说,她前世一定是只猫儿,才会这样喜欢别人抚弄她的脖颈和下颌。
是的,猫儿。
此时的她,正是成了玉恒手中抚弄把玩的猫儿,四年的昼夜相伴,让他对她的一切都驾轻就熟。
现在,他的嘴唇离开她了的额头,抬起她的下巴,低头凝视着她。在他深情的目光中,她的心开始变得柔软,柔软得似乎就要轰然倒下。
在这般目眩神迷中,他的唇慢慢吻住了她,她只是轻微皱了皱眉,便顺从而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玉恒的手,温润,细腻,柔软,像是春天的雨。
不像另一双手,那双手干燥、粗糙,指腹和掌心有坚硬的茧,仿佛秋日的风。然而,就是这样一双至刚至阳的手,抚过她的身体时,仿佛害怕擦伤她细白的肌肤,竟会带着温柔的克制……
“公主,奴婢有要事禀报。”
元靖云听到门外传来婢女的声音,猛地睁开眼,似乎刚从一场绮梦中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