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欲说还休
孟涛听到元承光的这句话,不禁一愕,急声说道:“怎么会?阳休又不在朔北和郁阳之间。”
元承光摇了摇头,说道:“攻破阳休的不是陷阵营主力,是石浩率领的五千奇袭军。”
“五千人?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拿下阳休?”
“他们乘坐伪装的商船,逆浠水而上。沿岸岗哨的人,没料到他们会走水路出兵阳休,所以盘查不严。他们以雨大为由,向其中一个岗哨行贿,请求靠岸暂避,随后俘虏了整个岗哨的军士,穿上他们的郁州军戎服,以此诈开阳休的城门。”
孟涛挠了挠头,露出几分迷惑的神情,说道:“可我还是没懂,封峻费老大劲儿拿下阳休,有什么用?”
元承光也一时不明就里,他又拿起信,打算再细细读一遍。
这时,他发梢上的一滴雨水恰好落在信纸上,洇开了一个字迹。他怔怔看着这滴水渍,转头看向窗外密密的雨帘,一下惊得目瞪口呆,惊呼了一声:“咱们都上他的当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孟涛急了。
“封峻一开始就没打算来郁阳,而是要去阳休。”
“他去阳休干什么?”
元承光转头看着他,说道:“你忘了?阳休的城外,就是浠水和郁水的分流处。”
“郁水?”孟涛一怔,眼睛突然瞪得老大,转头看向窗外的大雨,“难道你是说……”
“没错,封峻打算掘开郁水,水淹郁阳。”元承光手里攥着军报,听着耳边密集的雨声砸在屋檐上,眉头紧皱,陷入了沉思。
姐夫……不,封峻当然知道,陷阵营不擅攻城。
按照“十而围之,五而攻之”的兵法惯例,攻城人数一般为守城人数的五到十倍,要是他以三万五千人直接攻打郁阳,面对十万朝廷军,明显处于劣势。
所以他声东击西,走了阳休这一奇招,形势则完全逆转过来。近来多雨,河水暴涨,只要他截断浠水,上游的水无法分流,只能全部涌进郁水,下游泛滥成灾,郁阳势必成汪洋一片,以水攻城,比以兵攻城厉害多了。
朝廷自然不能坐以待毙,要想阻止他掘开郁水,唯一的选择就是出兵阳休。阳休地势平坦,这样一来,原本的攻守城战,又变成了陷阵营最得心应手的野战,朝廷军只能被他牵着鼻子走。
就像兵法上说的,“凡先处战地而待敌者佚,后处战地而趋战者劳。故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
又是以佚待劳,就跟上次的漳鹿之战一样,像封峻这样的“善战者”,既主导了开战地点,又主导了战争种类,将劣势扭转为优势,在开战之前就已经抢占了先机。
不同的是,上一次,他是作为封峻的盟友,这一次则是敌人。
曾经他仰望着他的背影、追随他的脚步成长,如今,封峻已经站在了他的对立面,变成一个前所未有、强大得可怕的对手。
对,可怕,可怕得他几乎想拔腿就逃。
但他不会逃,从他主动请缨成为镇北大将军开始,他就已经明白,真正顶天立地的男儿,不是没有恐惧,也不是没有怯懦,而是懂得如何战胜它们。
元承光深吸了一口气,又振作起精神来,把军报随意扔在桌上,看着孟涛凝重的黑脸膛一笑,说道:
“老孟,你怎么了?是不是怂了?要是怂了,我这就调你回顺辽。”
“你又在放屁。”孟涛抬起头,白了他一眼。
元承光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抓起桌上的油纸伞,昂首阔步走进雨幕中,对他朗声说道:“走,一起去军营,好好准备下,咱们就要发兵阳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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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日,断断续续下了将近一个月的暴雨,终于停歇了,午后雨过天晴。
元承光从崇林庵回来,径直去了驻扎在城外的顺州军营。他在辕门下了马,大踏步朝中军大帐走去。
此时,正是兵士们埋锅造饭的时候,元承光沿途走过各个军帐,乍看之下,兵士们吃着喝着,并没有异样,他却感到一丝说不出的古怪。
孟涛从大帐中走出来,递给他一个蒸饼,说道:“吃了吗?”
“没呢。”元承光接过他手中的蒸饼,拿起来咬了一口,仍然频频看向那些兵士们。
孟涛站在他的身边,压低了声音说道:“你也听到了?”
“听到什么?”元承光一愕,竖起耳朵凝神听着,“没什么声音。”
“对啊,问题就出在这儿。”
这下,元承光回过神来了,吃饭本该是军营最热闹的时候,可这些兵士,除了埋头做饭、吃饭,竟然大部分都沉默着,没有人调侃,没有人说笑,更没有人扯着嗓门唱歌、对骂。
元承光心下一凉,说道:“这么看来,军中士气低落。”
孟涛眉头紧皱,点了点头,说道:“其他的几个营,估计情形也差不多。”
这也难怪,他们即将要迎战的,是封峻的陷阵营——
以两千步卒大破胡夏两万骑兵的陷阵营;以六千兵力全歼建州十万精锐的陷阵营;以五千骑兵剿灭胡夏三万御林军的陷阵营……
面对这样一支战功卓著、神兵鬼将一般的军队,怎么能不让人心惊胆寒?
不!元承光猛地握紧了拳头——战争才刚刚开始,胜负犹未可知。
他三两口咽下了蒸饼,从衣襟中掏出一卷羊皮纸递给孟涛,说道:“给你看看这个。”
“已经成了?”孟涛的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接过来,展开羊皮卷细细看着。
元承光观察着他的神色,说道:“没错,一张是行军阵势图,一张是对战方阵图,你觉得怎么样?”
孟涛转头看着他,一脸惊讶的神色,说道:“这真的是你搞出来的?”
元承光嘴里“啧”了一声,挑眉看着他,说道:“我说你,少瞧不起人啊。”
孟涛咧嘴一笑,用力捶了下他的手臂,说道:“你小子,真有两下子。”
“这图给你了,赶紧让你的人操练起来,别给咱北军拖后腿。”
“又在放屁。”
“还有件事。”元承光斟酌着,有些迟疑。
“有屁就放。”
元承光看着他,说道:“之前探子来报,说陷阵营的运粮路线查到了,你去不去截粮?”
孟涛一挑眉头,一脸混不吝地盯着他,说道:“你让我去?”
元承光挠了挠头,说道:“那边具体的情况,现在还没摸清楚,恐怕没那么简单,为了行动隐蔽,带的人可能不多——”
“哎呀,你怎么比我的婆娘还啰嗦?”孟涛不耐烦地打断他,“我就问你一句话,是不是让我去?”
元承光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住心中的不安,直直盯着孟涛,说道:“没错。”
“带多少人去?”
元承光略一犹豫,把原先计划的兵力翻了一倍,说道:“你带一万人去。”
“那什么时候出发?”
“十五日天一亮。”
孟涛敛容正色,朝元承光“啪”地抱拳一礼,亢声说道:“卑职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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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承光离开顺州军营后,又去了其他几个大营,将复制的行军阵势图和对战方阵图亲自发到各营主将手中。他回到城中的北军兵马司时,太阳已经快落山了,乌金色的夕阳洒了一地。
元承光在兵马司的影壁前下了马,突然注意到,元靖云站在另一侧影壁的树影中,显然是在等他。
他心下暗暗一沉,偏偏是今天。
“云姐,你怎么来了?”元承光走过去,对她咧嘴一笑。
元靖云迎上前来,看着他说道:“我去过你府上,阿澜说你三天没回家了。”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就是想告诉你一声,阿澜最近咳得厉害,你是知道的,她性子素来要强,也不肯跟你说。”
“那请大夫瞧了吗?”元承光问道。
“请了,可是,吃了药也不怎么见好。”
“行,我知道了,晚上我抽个空回去看她。”元承光抿了抿干燥的嘴唇,略一停顿,又问道:“还有别的事吗?”
元靖云微微低着头,眉头紧蹙,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果然,元承光暗自叹了口气。
今天是弘嘉的忌日,他一大早就去了崇林庵外的小树林,一年前他亲自埋葬弘嘉的地方。她早不来晚不来,偏偏今天来找他,多半跟这有关。
之前他一直想方设法避着她,就是不愿意跟她说起弘嘉,这仿佛成了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禁忌。他暗自期盼,她永远也不要打破这个禁忌,因为他实在不知如何谈起他。
元承光抬眼看了看天色,又对她说道:“我这会儿忙得焦头烂额的,要是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
元靖云抬眼看着他,神色竟有几分惶惶不安。她迟疑着开了口:“我……我想跟你说……”
“嗯?你到底要说什么?”
元靖云轻咬了一下嘴唇,终于鼓起了勇气,定定看着他,轻声说道:“我想跟你说,郁阳是一座坚城。”
“啊?”元承光一愕,这话说的没头没尾、莫名其妙的。他正要问个究竟,却猛然醒悟过来。
这几个字像一根针,刺痛了他的自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