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世誉垂眼看着伏在脚下的女子，半晌不曾开口说一句话，那张面具一般的脸上甚至不曾变换一个表情，连一丝垂泯也无，仿佛地下之人不是大邺尊贵荣宠的周皇后，而只是一个犯了错的臣子，只能从那上面寻着一丝微渺的无可奈何。

　　“罢了，起来吧。”周燕昭叩了许久，才听他淡漠道：“你与平宁情深意切，朕知晓。只是朕希望，从今以后，你能分清何为轻重，何为主次。”

　　周燕昭将头埋在地上，轻轻舒了口气，这才直起身来，但依旧维持着方才的跪姿。只听他又道：“你是大邺的皇后，一切当以社稷为重。朕警告过你很多次，但朕希望，这是最后一次。”他微微弓下身，伸出手，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让她能够面对着自己，“你一直都是一个很合格的皇后，这是朕最后一次对你说这些话。”

　　周燕昭微仰着头，垂眸避开他的目光，道：“谢陛下。”

　　***

　　这日，唐鸢照常早起出门练功，半个时辰之后回来用早膳，然后去找香儿和一群半大的丫鬟们嬉闹，玩儿累了便躺在树荫底下专门为她安置的躺椅上，吃着厨房切好的果品，看那些王爷口中“百无一用”的话本子。

　　一切如常，她的心情像是未受到任何的影响，对于身边明里暗里盯着自己的一双双眼睛早已习以为常。

　　这些人名义上是方世爻派来保护自己的，但以唐鸢的敏感程度，一日还好说，这些埋在暗处的暗卫们日日潜在她周围，便纵是闭起眼睛不去看他们，闻也能闻出点儿不对劲的味儿来。

　　怕不止是为了保护她吧。

　　午间的小憩，她照例遣回了香儿她们，独自一人晃晃悠悠地回到了卧房。方世爻这几日听说被派去历城监筑行宫了，唐鸢也不知是真是假，对于这兄弟二人突如其来的亲密颇感不适，但他确实已有数日未归，还顺手带走了长风，这让唐鸢委实摸不准他二人的真实目的。

　　她推门进了屋子，没一会儿，又急匆匆快步出来，暗处里，两个暗卫神色一凛，一人紧张问道：“娘娘要去哪儿？”

　　只见唐鸢直奔茅房而去。

　　另一个暗卫的心落进了肚子里，冲身边的人翻了个大白眼儿，啐道：“一惊一乍的，吓我一跳！这急匆匆地，不是内急还能是哪样？”

　　只见那人颇不服气地用胳膊肘顶了一下他的胸膛：“你不也是紧张兮兮的吗！在这儿看好了，有事儿赶紧汇报风统领，我也去放个水……”说罢便转头向后走去，从一个草窠转移到了另一个草窠里，窸窸窣窣地解开裤带方便起来。

　　“嘿，瞧把你给嘚瑟的，冲我指手画脚起来了！”那人猫着腰也摸了过来，“你这么一说，我也有些尿意了，你往边上稍稍……”

　　另一人被一挤，一个趔趄歪向一边，也来了气：“嘿你还来跟我争地方，不在那儿好好守着，出了事儿拿你脑袋是问！”

　　“这在府里能出什么事儿啊，你净瞎操心。”

　　“你说谁瞎操心呢？等下风统领来了我非得去参你一本！”

　　……

　　争执间，茅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二人急忙回身，边提裤子边悄声摸回方才的盯梢处，只见那道高挑倩丽的身影径直走回了房，两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背影进了门，“啪”的一声，两个暗卫这才放下心来，安心将裤带系好。

　　……

　　王府后门不远处的一条小巷子里，一辆外观朴素的马车正低调地停在路边，车夫脸上扣着斗笠，像是在等人的间隙，偷得空闲小憩一阵。

　　不一会儿，一道黑影一闪而过，那车夫的耳朵轻轻动了动，一会儿便像是睡醒一般活动了活动身子，懒懒地坐起身来，睁着迷蒙的双眼四下里望了望，接着一扭头便钻进了马车。

　　车内的唐鸢猛一见着来人的脸，先是一愣，随即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边笑还不忘掩口，看得出有在十分努力地忍耐，怎料实在是憋不住，又嗤嗤地笑出声。

　　裴晟一把扯下头巾，斗笠拿在手中当蒲扇扇起了风，重重呼出一口热气，斜眼看向忍俊不禁的唐鸢，半晌却是自己也觉得好笑，嘴角弯起了一个克制的弧度。

　　只见他原本白皙的脸被涂得蜡黄，胡子拉碴，脖子上系着一条破旧的白汗巾，被包裹严实的头发此刻散落下来，几缕被汗濡湿的碎发贴在额前，若不是那粗布麻衣下隐约能辨出原本清瘦挺拔的身板，怕是任谁看到，都绝猜不出此人是那个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裴晟。

　　“差不多了啊，再笑我就生气了。”裴晟放下斗笠，解开了脖子上的汗巾，露出那截白皙修长的脖颈，脸上却是没有半分的怒意。

　　唐鸢也知自己的反应有些过了，忙强行压下不住上翘的嘴角，尽量不去看他：“没……没有，就是觉得，你……你这易容的本领也十分的，十分的高……噗！”她锤了一下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这人笑点也忒低……”

　　裴晟将散落的头发随意拢了拢，比起往常一丝不苟的谦谦君子模样，此时的他显得随性而肆意，更有种江湖人士的野性。

　　他噙着玩味的笑，冲唐鸢道：“郡主难得找我一回，我可是瞒着公主殿下偷偷前来赴约的，怎的就光让我看着美人笑吗？”

　　“说正经的，”唐鸢见话题的势头不太对，赶紧说起了正事儿，“上次你帮我抓到那个人，还未正式向你道谢呢，说好的三日后见，结果方世爻这人太过谨慎，我属实找不到机会见你，这不，今日好不容易才得以见面。”

　　裴晟看了她半晌，身子朝后一倚，半是询问半是抱怨地说：“难不成郡主费了这么大心思，就是为了来道歉加道谢的？”

　　唐鸢学着他的样子也倚到了车身上，道：“怎么，这还不够有诚意？”

　　谁料裴晟却是蹬鼻子上脸了，突然倾身过来，骤然间拉近了二人之间的距离，面露意味深长的笑：“我还以为，郡主是想我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