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方世爻悠悠转醒。
眼前混沌不清,像是糊着一片浓云,潮湿又朦胧。率先传进耳朵里的是河水冲刷河岸的哗哗声,可这声音在他耳朵里却蒙了层冰,像是扣着一只硕大无朋的金钟罩子一般嗡嗡作响,忽远忽近,也是听不真切。
他费力挪动着一团浆糊的脑袋,里面像是刀刺斧凿一般剧痛难忍,最后的记忆是他坠落悬崖,血肉之躯从如此高的崖顶跌落,哪怕茂盛的树丛替他缓冲了部分力道,他还是在入水的一刹那宛如被震碎了脏腑,剧烈的冲击力使他在一瞬间便失去了意识,恍惚中似乎还听到了一声惊叫……
记不起了。他头痛欲裂,眼前渐渐有了光亮。
身下坚硬嶙峋,硌得他伤口疼,手指有些不听使唤,但好在还能动,手下冰凉冷硬的触感,他在地面上。
这是被河水冲到了岸上?
他心底生出丝劫后重生的喜悦来。看来他命不该绝,定是他不欲亡他。
唐鸢就静静地坐在一旁,既不出声,也不离去,此举非是顾及此人的心情,实在是她不知该如何去打这个招呼。
她将人从河里救上来,是心中道义使然,见死不救从来就不是她所为,换做平时,她本应在人性命无虞之后就潇洒离去的。
可这个身上带伤,面容遮掩的男子,却让她犹豫了几分,终留在了这里。
她总觉得这人身上藏着些什么,盖着些什么,掩着些什么,这种感觉让她觉得莫名熟悉,仿佛他身上的秘密在与她的意识深处相呼应,想要留下她。
唐鸢不明白心中的这份不安是因为什么,便自作聪明地替自己找了个理由——
此人现在这般虚弱,看上去又像是刚经了打斗,万一仇家还没走,自己岂不是白救了?
罢了罢了,就留在这里待一会儿吧。
于是她就心安理得地坐在了一旁,等着他彻底恢复意识。
谁料这男子却像是被魇住了一般,动了动头,又动了动手,费劲地抬了抬身体,却好像伤得很严重,又瘫回在了地上,茫然无措地看着上空。
唐鸢有些于心不忍了,方想要上前去检查一下此人究竟伤势如何,谁料伸出的手还未触及分毫,面前的人却忽然抖了一抖。
唐鸢:?
这么疼的吗?
可紧接着她便发现,这一瞬的战栗并非是因为疼痛。
那男子仰面躺在地上,身体细细地颤抖了起来,喉中溢出了一丝呜咽。
唐鸢瞬间僵成了一尊石像,如遭雷击。
那稀碎的哀鸣本被压得极低,像是压抑许久的人忽然泻出了一星半点的委屈。
可这就像是撑断的闸门,一旦开了口,便再也合不上了。
这哭声从最初沉重的呜咽逐渐转为悲伤的啜泣,再然后慢慢释放,终于变成了委屈的嚎啕。
这一路的艰难险阻,外人的攻讦与冤屈,世人的不解和猜忌,终于在这遥远的漠北,在这么一个荒凉的崖底,从狼狈不堪,死里逃生的方世爻身上释放了出来。
唐鸢呆呆的坐在一旁,伸出的手都未来得及收回。
她叫这充满了不甘和委屈的哭声震了个外焦里嫩。
是的,委屈。
她从小跟随邕王习文练武。边陲的女儿与京中小姐不同,她是被当做男儿养的,很小便在军营中摸爬滚打,跟着那些糙汉子耍着刀枪棍棒,跌倒了,只要还能站起来,便不用别人扶,拍拍屁股自己爬起;受伤了,只要要不了命,便跑回帐中,回想着军中大夫的方法,自己别别扭扭地包扎,吃药。
她的头受过伤,有关从前的记忆很乱,但记着的只有烟与血,刀和夜,战场上不相信眼泪,军营里留不下软弱,她不是没曾见过泪水,只不过那些眼泪,那些每每出征归来后,面对帐中空荡荡,再也不会有人归的铺位,七尺汉子留下的泪水是翻涌着仇恨与热血的。
委屈……
她忽然有些六神无主,手忙脚乱,不知应当如何安慰这个委屈到痛哭的男人。
方世爻没有让她纠结太久。将内心的痛楚发泄出来之后,他刻进骨子里的克制让他很快就平复了过来,身体因为这口浊气的呼出,像是轻快了些,但还是疼,钝钝的疼,闷闷的疼,可也能够移动身子了,湿咸的泪水随着他的偏头在面具后淌过,没人能看出他冷面之后的脆弱。
然后他愣住了。
脆弱的神经一下子崩断,这个脆弱的男人只想要再哭一场。
自己身边坐着一个面色复杂红衣少女,浑身湿透,漆黑的发辫湿哒哒地垂在身后,一张艳若芙蕖的脸粉黛未施,黑葡萄般的眼睛浸得湿漉漉的,里面的尴尬与愕然飞快收起,但还是落进了方世爻的眼底。
他只恨自己没能淹死在河底。
少女的不声不响让他以为自己周围没有人,因此才敢如此放纵地倾泻着自己的情绪。
谁知他所有的脆弱和辛酸,竟全部落入了一个小姑娘的眼底。
他扶额,手触到了一片冰凉。
幸好面具还戴在脸上。
他不忍去看那少女的模样,不用想,一定是鄙夷加轻视的,自己一个大男人,哭成这副德行,换任一人来恐都会笑话自己。
若是这女孩儿心软,说不定眼里还会出现怜悯……
他不忍再想下去,只盼着这位姑娘能读懂他此时的想法,早些离去。
很显然,唐鸢没懂。
她在好奇眼前的这个人分明是醒了,可为何不起身来谢谢她,难道这不是对待恩人应有的礼节吗?
她不理解。
于是这位直来直去的郡主清了清喉咙,避免吓到这位自己从鬼门关捞回来的人,正音说道:“方才是我救了你。”
“嗯,我知道,”方世爻闷声道,就在看见她湿透的衣服与黑发时,他就想到了这个可能性,“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他此时的心里,羞愧超过了大难不死的喜悦,依旧仰着身,捂着脸,默默祈祷她赶紧离开。
不知老天有没有收到他的心声,反正唐鸢是没有。见这人依旧是一副不咸不淡,不冷不热的模样,甚至连道谢都这般敷衍,她有些不悦。
“你们中原人难道就是这样对待救命恩人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