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方世爻接过了水袋,喝了两口,嗓子总算没有那么干哑了。
他看了看那起伏不定,陡峭险峻的山石,觉得自己若是一个不慎,便就真的“上路”了。
他在京中学到的处世之道,最为铭心的就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大丈夫要能屈能伸,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更何况自己在这位姑娘面前也不是丢人一次两次了……
“其实……也不是多么要紧的事,”他讷讷说道,勉强让自己看上去心平气和,“还是走大路吧,我怕姑娘的马走不了这样颠簸的路。”
她的马?
唐鸢回身看了眼正低头嚼草,大快朵颐的小红马,玉婵是战马,随着她走过雪山隔壁,泥潭沼泽,崇山峻岭,怎会连这样的小山路都走不了?
但转念一想,饶是唐鸢再迟钝,也从他不自然的语气中咂摸出味儿来了。
不是担心马受不了,是他自己受不了。
他的伤很重!
唐鸢心中一时五味杂陈,为这个咬牙死撑的男人感到痛惜。
也对,从那么高的地方落进河里,有命回来就已是奇迹了,身上怎会完好呢?
可她没有点破,依旧是那副浑然不疑有他的模样,拍拍马头,将加餐的玉婵薅了起来。
“走,我带你们绕山。”
说得轻巧,但当方世爻得知,绕山而行需要起码半日时,还是变了神色。
“是你说没有要紧事的哦,”唐鸢没告诉他,以他们现在的速度,估计要在山里过夜了,“你要是累了就上马。”
方世爻怎会同意。他偏过头去看身旁的女孩儿,一派天真烂漫,是未经世事摧折过的模样,心底一动,生出些歆羡来。
他从未有过这样纯澈的眼神。
无遮无挡,清澈见底,无时无刻都浮动着清冽的光,一丝嶒蒙的雾气也无。
少女骤然回首,方世爻还沉浸在自己的心绪之中,一时未来得及移开目光,被她抓了个正着。
唐鸢似是有些不解,疑惑问道:“你看着我做什么?”
方世爻一怔,思绪飞转,脱口而出道:“在下只是心里愧疚,白白浪费了姑娘不少时间。”
“我当什么事呢,”唐鸢摆摆手,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你也别在下在下的了,怪别扭的,咱们还是叫名字吧。”
方世爻倒是无所谓,他行走在外,戴着假面,自然也不会用真名示人。
于是他欣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唐鸢,你呢?”
他隐隐觉得唐鸢这个名字有些熟悉,可一时未曾想起究竟在哪里听到过,于是便先回答道:“我叫方宁。”
“方……宁……”唐鸢仔细咂摸了一下这两个字,然后回过头来,一脸认真地对他道,“好名字。”
方世爻一愣,叫她一本正经的样子戳了一下,莫名感觉有些好笑。
一个连名字都会细细品鉴都姑娘。他嘴角勾起了一个自己也为察觉到的弧度。
“你为何会坠崖?”唐鸢十分自然地问道。按理说,别人的落难经过还是不要随意打听得好,但是她有一说一惯了,觉得这人既是自己救得,那便要保护好他。
方世爻也没有遮掩,似是不觉得这有什么可隐瞒的,于是便回答道:“我本是虽我家主子从化州来做生意的,结果路上遭了沙匪,货物也丢了,我也跟商队走散了。”
一番话说得半真半假,但唐鸢觉得这很可信,毕竟折在沙匪手里的商队不少,她此番出来查探,就是为了剿匪做准备。
见这个方宁垂着头,她心里不仅有些怜惜。看他穿着体面,气宇轩昂,确实有点像富贵人家的侍卫,脸上的疤估计是在护主时受的伤吧……
她敛了笑,握紧了腰侧的刀。
“你放心,我一定会将你平安送回去的。”她信誓旦旦,眼中有光闪烁,对一个初次见面的人来说,这份真诚堪称奢侈。
但她没有透露自己的身份。
唐鸢虽性子直,单纯率真,但在这上面依旧有着近乎本能的防备,这是邕王无数次耳提面命,和她于险境当中刀尖染血,融进骨血里的本能。
既然此事是沙匪所谓,唐鸢就不会再当做儿戏。
她一边思索着该怎样从这个青年口中套出些线索来,一边又顾及着要如何隐藏自己的身份。
“伤你你的沙匪有多少人?”她状若不经意地开口问道,面露忧色,“很多吗,能将你们比如这种境地?”
“很多,”方世爻说,“将我逼到崖边的有十几人。”
十几人而已,唐鸢稍稍舒了口气,面上缓和了些,心道应该只是些流寇之类的散兵游勇,不足为惧。还未等她开口,这青年话锋一转,说:“不过当时围堵商队的有近百人。”
野草荆棘丛生的山路上,唐鸢忽然绊了个趔趄,脸上的神色也随着这一脚冷了下来,像是忽然从阳春三月跌进了数九寒天,她喃喃自语道:“已有近百人之多了吗……难道说他们已经到这儿了……”
方世爻温言道:“阿鸢姑娘,你还好吗?”
听到有人唤自己乳名,唐鸢猛然一怔,恍惚地抬头,见方宁语气关切地望着自己,脸上那张铁面也掩不住眼底的虑色,忙定了定神,挤出了一个仓促的笑容。
“没事儿,这路虽比小道平坦,可到底是山路,不好走,”话落又像是欲盖弥彰,硬加了一句,“你也当心。”
“嗯,好。”
顿了顿,他复又问。
“阿鸢姑娘对这里的地势这般熟悉,是经常在山中行走吗?”
“经常。”
“想不到阿鸢姑娘小小年纪,居然这般勇敢迅捷,想必令尊灵堂,定然是极开明的父母吧。”
方世爻从她绊的那一跤开始,就察觉到了她情绪的不对劲,唐鸢虽有意遮掩,可到底稚嫩,瞒不过他的眼睛。
他敏锐地感知到,这个女孩儿的身份或许不一般。
谁料在他话音落下之后,唐鸢的神情却是比方才更加生硬,甚至那张昳丽花容上隐隐出现了一丝不耐。
她心知这人只是无心之言,也许只是想要活跃一下气氛,与她熟络起来。
可这一字一句,却令她困顿不堪。
“劳烦方公子,不要再唤我阿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