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一场熊熊大火将整个“仁心堂”烧得片瓦不存,所幸的是“仁心堂”独门独户,大火并未波及附近民宅。
京兆尹卓一芎奉命彻查此事,因苏洛之前在“仁心堂”内帮衬,而如今仁心堂的人皆不知所踪,因此,卓一芎第一个要查的便是苏洛。
苏洛一身白色纱衣坐在院子中,轻轻地抿了一口茶,看着卓一芎一身的雪雁绯袍,淡淡地道:“卓大人,别来无恙!”
卓一芎俯首道:“王妃!属下奉命查案,请王妃行个方便!”
苏洛点点头道:“卓大人,本宫对‘仁心堂’失火之事也一无所知!听闻前些阵子,宗正寺卿常大人与‘仁心堂’众姐妹交往甚密,卓大人何不去查探查探!”
卓一芎惊道:“当真?”
苏洛点点头道:“余下的,就交给卓大人了,还望卓大人早日破案,还邯京,还大邹国一个太平盛世!”
卓一芎俯首行礼道:“臣遵旨!”
卓一芎走后,子夜淡淡地道:“着卓大人去查常有在,怕是不妥,如今常有在之事我等一无所知,怕卓大人吃亏。”
苏洛道:“无妨,那卓一芎也非等闲之辈,且他打着明晃晃地招子去查常有在,反倒比我等暗里方便许多。”
顿了一会,又问:“子柔与子陌姐姐的身后事如何了?”
子夜微微有些动容,道:“办妥了。”
次日,邯京城外十里。
苏洛一身白色的纱衣站在两处坟墓之前,那墓碑中刻着子陌与子柔的名字。
苏洛身旁是子替与子夜,其后是越牂与越秣,再后是十来个苏家的人,所有的人皆一身白衫及地,远远望去,在葱郁的林子中显得异常突兀。
子夜手抓纸钱一挥,那纸钱如白雪般纷纷飘落……
苏洛俯下身子,烧着纸钱,淡淡地道:“也好,两人一道,黄泉路上也免了许多寂寞……”
子替在喝酒。
与其说是喝酒,不如说是灌酒,他拿着酒坛子往嘴里灌,一坛又一坛,那酒顺着他的嘴角和脸流下,湿了他的白色衣衫。
苏洛从未见过子替这般喝酒,苏洛是医者,她知道这样喝酒最为伤身,若是平时,她一定夺过子替的酒坛子,扔得七零八碎。
可如今,苏洛也只是站在旁边淡淡地看着子替卖醉,因为她知,此时的子替,除了喝酒也无事可做。
子替酒喝得多了,轻轻地咳嗽,咳嗽之后,恍恍惚惚唱起了歌:“望长天,观山河,旧梦如梭,笑江湖,意情仇,洒尽无数英雄泪,一曲长歌,半调琴葫,了却人生蹉跎……”
这歌,苏洛认得,这是子柔时常哼起的歌。
苏洛呢喃地跟着哼:“人生蹉跎,蹉跎不堪仕途险恶,江山难得,难不过命途交错……”
听说借酒可以消愁,苏洛突然也很想喝酒。
苏洛将酒倒入杯中,一杯一杯地酌。
子替笑道:“我应允子柔,等邯京的事一了,便带她携手江湖……”
苏洛喝了酒,嗓子被酒烧得火辣辣地疼,她轻咳了两下,仍旧笑着说:“原来子替哥哥与子柔竟备着我等藏了这点私心,该罚……”
说到此却止住嘴,泪顺着她的双侠汩汩而流,该罚后面的话,却如何也说不出口,此时子柔与子陌人已作古,说什么都迟了。
只听见子替淡淡地声音道:“这酒怎的和水一样,醉不得人的!若能一醉不起,该多好……”
子夜在旁边流着泪,拉子替的手,道:“子替,小姐,休要再喝了!”
苏洛却凄凄凉凉地道:“子替哥哥,子柔不让你喝酒,如今她不在,你却偷着喝,小心她看到了罚你!”
子替笑道:“你身子弱,她也不许你喝酒,要罚也先罚你的!你最皮!”
苏洛笑道:“罚我?子柔姐姐宠着我的,倒是你,如日和子柔姐姐斗嘴。”
子替眼中似有星光流转,惨淡地道:“我倒想她日日与我斗嘴的……”说到后来,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泪哗然而落,滴在面前的酒坛子上,印出大大小小的暗黑色小花。
那水印小花刺痛了苏洛的眼,眼泪如雨点般滴答打在杯中的酒里……
子夜亦然。
望长天,观山河,旧梦如梭,笑江湖,意情仇,洒尽无数英雄泪,一曲长歌,半调琴葫,了却人生蹉跎……
人生蹉跎,蹉跎不堪仕途险恶,江山难得,难不过命途交错……
这歌声一直久久回荡在林中,盘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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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之后,日子总是过得灰灰蒙蒙暗无颜色,听说司马城打了胜仗,夺回疍州并将襄国大军赶出邹国,又一次编写了岳王骁勇善战的神话,可苏洛对此漠不关心,那边关八百里快骑呈来的捷报被苏洛扔在案上一动未动。
苏洛日日坐在院中喝茶,望着院中怒放的栀子花发呆,直至院门口那棵苍郁的老梧桐若有若无的飘下几片蜡黄树叶,苏洛才幽幽地意识到兆庆二十九年的夏天就这么凄凄惨惨地过去了,犹如那飘飞而落的黄叶一般,带着些许的落寞空寂。
宫中传来消息,太后身子不适,久病不治,一道不长不短的圣旨将苏洛召入宫中伺候。
苏洛再次踏入邹国皇宫,那亭台楼阁依旧,可人已变得落寞沧桑。
苏洛随着小安穿过重重宫门,终于看到了“太和殿”的大门,殿依旧是那个金碧辉煌的殿,可人却少了许多,没了昔日的热闹和祥和,倒是多了几个进进出出的太医。苏洛方才想起如今的太后已是被延顺帝软禁,当年风光已不在。
太后一脸憔悴,披头散发坐在床上,用一双黯淡无光的眼神看着苏洛。
苏洛微微叹了口气,当年先帝孱弱,太后垂帘听政数年,至新帝登基,太后又辅佐新帝巩固帝业,杀权臣,戮奸佞,这是何等传奇的一个女子,如今却因延顺帝羽翼已丰,将其逼至如此境地,那股卓然天成的霸气已被疾病吞噬得无影无踪,任谁也无法将床上这个孱弱的老妇与当年那个运筹帷幄杀伐决断的女子想到一处,可事实偏偏就是事实,残酷得让人望而生畏。
据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软肋,有种女人天下无敌可软肋就是母爱,心再狠再硬也硬不过自己的亲生骨肉,太后就是这样的女人。
苏洛慢慢地走近太后,太后的眼神也跟着她的身影越往越近,直至苏洛的身影在太后眼中被放得无限大,她才轻轻叹了口气,道:“你来了!”
这话不咸不淡,不是问候,不是斥责,也不是探询。
苏洛轻轻点头:“缇儿给太后请安!”
太后将手伸出,给苏洛把脉。
苏洛给太后诊断了一番,皱着眉头道:“太后身子无碍,缇儿给您开些安神的温补之药,切莫思虑过多,伤了身子!”
太后轻轻叹了口气,道:“每个太医都与哀家说,对本宫之症已无回天之术,可唯独你说哀家身子无碍,可见你与别人还是不同的。”
太后久卧榻中,身子多处皮肉已变松弛,苏洛坐在太后床边,给太后揉搓身子,低头道:“太后得的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众太医不过是找不出太后的那味心药罢了!”
太后苍白的脸色,两眼灼灼生辉,道:“缇儿可是有了治本宫的良药?”
苏洛摇摇头,道:“缇儿并无良药,可缇儿有两个字要送与太后,宽心!”
太后脸上挤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用一种悲凉的声音道:“宽心二字说起来容易,写起来也顺手,可这世间又有几个人能做到?”
苏洛知道她说得非常有道理,所以她除了深深探叹气之外便无再多言语,太后之疾若是长此以往便无药可医,是死是活皆在她一念之间,如今看来苏洛能做的也只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太后问:“城儿可是打了胜仗?”
苏洛淡淡地回道:“是!”
太后脸上露出难得的一丝笑来:“打小哀家便看好这孩子,如今看来我并未走眼。”
苏洛恭敬地道:“太后目光如炬慧眼识英雄,这世上又有几个人及得上?”
太后笑道:“你也休要给我戴高帽,你不是也是看上了他这个人吗?”
苏洛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眼神飘忽得很远,道:“那又如何,如今不也落得如此下场?”那言语之间透出淡淡的凄凉。
太后道:“你们怎的还是这般不生不熟的?”
苏洛淡淡地道:“我也不知道……”
苏洛突觉得困倦微微起身,竟恍惚着身子,有点重心不稳,好在旁边的子夜将她扶住才没跌倒。
子夜担心地道:“王妃,可有不适之处,近日怎的这般容易困倦。”
苏洛道:“无碍,只是近日不快,劳神了些。”
太后看她脸色有些苍白,道:“缇儿也得多注意身子,莫累坏了自己。”
苏洛点头,由子夜搀扶着到偏厅歇息。
刚踏出门槛,远远地就听到外头有人喊李公公求见。
苏洛本是踏出的脚又收了回来,她要会会这个李春。
苏洛刚回到房中,李春便领着两个小太监到了。
李春依旧是那个李春,音容笑貌无二,连那种卑躬屈膝的强颜欢笑眼神都与之前的那个如出一辙。
李春向她和太后行礼毕,恭敬地道:“太后,皇上得知您身体维和,让奴才送些补品过来,聊表心意!”
说着便吩咐两个小太监将手上端的东西奉上,苏洛看去时,发现那不过是一些灵芝人参之类的温补之物,并无新奇。
太后趟在床上,看也不看李春一眼,道:“你回去告诉皇上,他若是有心,便来看看我这老婆子,哀家的身子好得很,这些珍贵的东西也别破费在我一个老婆子身上。”
李春陪笑道:“太后吉人天相,自能长命百岁,这些都是难得一见的珍品,有病治病,没病用了也能延年益寿,也是皇上对太后的一片孝心。”
太后愤愤地道:“孝心?若是皇上真有半点孝心,便让他来见哀家。”
李春道:“皇上是想见太后的,几次要过来都被国事推了去,如今天下不甚太平,这麻烦事一桩接着一桩,前头和宣国交战未歇,后头襄国又举兵来犯,现在襄国兵未退尽,东北一弹丸小国鄄国也闹事来了不是?还望太后体谅。”
苏洛听到此处,心中冷笑:延顺帝多日不来找自己的麻烦,原来是自个麻烦缠身。
只听太后道:“小小一个鄄国也来闹事,哀家就不信,我堂堂大邹国皇帝,连个边陲小国都如此忌惮,连生母都顾不上了?”
苏洛心中道:“难怪延顺帝近日不见找她的麻烦,原来是政事缠身。如今的邹国真是四面楚歌,她倒是要看看他司马城要如何扭转乾坤?”
李春苦着脸道:“太后,您要体谅皇上为国为民操劳之心。”
太后不耐烦地道:“罢了罢了,你回去吧,如今哀家也不图他为哀家做些什么了。”太后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是无尽落寞,看得苏洛在心底直叹气。
李春躬着身子慢慢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