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榆帝都
今天是太傅告老还乡的日子,桑榆皇帝难得出宫前来相送,别人可以不放在眼里,唯独文太傅值得尊敬,若没有文太傅的倾力支持,当初太子之位不知要移给何人。
太傅在府邸设了家宴,皇帝要来总不能怠慢了,安宁小公主长高了许多,一蹦一跳,头上两只蝴蝶结上下翻飞好不可爱。
“祖父,我来了。”软萌的声音从进门开始响起,一路小跑投到文太傅怀里。
“哎呦……”文太傅艰难抱起胖丫头:“祖父老了,要抱不动小安宁了。”可惜却又满脸宠爱。
这一下可把与皇帝一起进门的涵贵妃吓得不清:“安宁,多大了还让祖父抱,赶紧下来。”
算一算文太傅今年七十多,算高寿,可不能有个好歹。
安宁憋憋小嘴,其实她还挺怕她母妃的。
“安宁不开心了,来,舅舅抱。”南宫哲捏捏安宁肉嘟嘟的小脸,后者直接扭头跑到涵贵妃身后。
哼,谁让你以前每天逼我学这学那,坏舅舅。
小孩子闹腾归闹腾,大人总要讲规矩。
“臣,见过圣上,贵妃娘娘。”
“免礼。”桑榆皇帝手一挥,下人抬来两大箱金子:“老师,路途遥远,您千万保重。”
文太傅双手相叠,行了此生最后一个大礼:“老臣,记下了。”
朝廷要事不断,不能耽搁太久:“你和安宁多陪陪太傅。”
涵贵妃微微行礼:“是。”
这世间没有几个皇帝能做到这般有情有义,他什么都好,就是不爱自己。
送走皇帝,气氛才松懈了些,一女子从里屋被人推了出来,轮椅上的女人气质温婉,可惜眉眼间挥之不去的忧郁。
丈夫走后她大病一场,后来总是会忘事,明明东西拿在手里却还是要找半天,哪怕是最亲的儿子也要盯着左瞧瞧右看看想许久。
“都等了多长时间,臭小子到底来不来。”
南宫哲与柳文宣差几岁又差了一截辈分,但是两人处得极好,南宫哲可没少拿舅舅的身份打击他这个大外甥。
讲到这,故事人物关系再捋一捋。
文太傅有个小妹妹,叫文淑,先是嫁给南宫世家的旁支,这个南宫世家在桑榆和幻虚,都是能排得上名号的,可惜旁支势力微弱,生了一个儿子南宫哲,后来文淑被古南皇帝看上,抢去当了空壳子皇后,再后来,出家了。文太傅有两个女儿,大女儿文韵,轮椅上那位,嫁给四方侠客柳长然,这个人爱漂,而立之年便去了,丢下孤儿寡母艰难生活,文太傅对这位不靠谱的大女婿一度颇有微词,对自己的孙儿只喊文宣,不带一个柳字,小女儿文涵,是文太傅上了年纪后有的,所以姐妹俩差了些岁数,嫁给当今皇帝生了个公主。
那么,你肯定很好奇,怎么没提到风轻之,嘿嘿,这里先卖个关子。
“再等等吧,文宣估计还在忙。”安宁盯着一桌菜看了好久,文太傅不舍,给她夹了个大鸡腿。
古南内阁少将军,不上阵不戍边不带兵不护城,能有多忙。
涵贵妃忙前顾后,帮着来回换菜热了好几遍,安宁估计也快吃饱的时候,门口才突然跨进一个人,那人紫白长衣,温文尔雅,泪痣旁一双狐狸眼笑意满满,左右手各拎了很多东西。
“哎呀,这么巧,正好赶上吃饭。”
文太傅连忙向他招手坐下,南宫哲看不过去:“是我们专门在等你。”说风凉话。
柳文宣立马低头双手交叠行礼:“祖父,母亲,舅舅”两字说得极重,旁人不知,他还不知他干什么去了吗:“姨娘,还有,安宁小公主。”
一见到自己这个好看的哥哥,安宁总是呆呆的看,手里的鸡腿都不香了呢。
“好了,快入坐吧。”涵贵妃宠溺一笑,这个大外甥,她也算是看着长大,长得比女孩好看,尤其一双眼睛,像会说话似的,就连自己作姨的都羡慕,
她也见过柳长然什么样,柳文宣瞧着跟他俩又不是很像,也不知长得随了谁。
饭桌上,一家人聚在一起有说有笑,聊得话自然也有仕途和嫁娶,两个适龄男青年被文太傅和涵贵妃一左一右,逼得只剩下尬笑,南宫哲还算好,毕竟三个人都在桑榆相处时间久,柳文宣就不同了,看不见的总要多问几句。
“宣宣。”文韵盯着柳文宣时不时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柳文宣趁照顾他娘的机会避开那些扎心扎胃的话题。
只要察觉南宫哲要开口,他就开始敬酒,舅舅和外甥俩人推杯换盏,把问题来回抛,来啊,互相伤害啊。
最后啥话不说,喝就完事。
得亏他酒量好,不然睡个三天三夜没跑了。
宴毕,趁众人忙碌装车之际,南宫哲悄悄把柳文宣拉到一处僻静地,左右张望,极为谨慎,从袖子拿出一个锦囊,柳文宣想都没想直接拆开,里面一封信和一颗玲珑金珠。
柳文宣把那张纸单手攒在手里,越抓越紧,眉头紧锁似在考量,待摊开时已然成灰。
“十日后。”
派人给宫里那位娘娘送去。
“酥骨”,他柳文宣有很多。
自父亲卸任太傅,南宫哲接替之后,涵贵妃往汀兰院子跑得次数勤了些,要么看重一批云锦让汀兰挑挑颜色,要么画了一些字画让汀兰提提意见,要么带安宁公主来看她的兰娘娘,言语中总是有意无意提到自己的堂弟南宫哲,不知道安的什么心思。
七八个下人抬着三四个大箱子直往汀兰正厅搬,这礼看起来比涵贵妃以往给得要阔绰,汀兰不明所以但是心底警觉一丝不差。
“这些是本宫故乡下渔憔边的海特产。”下人应声一一打开:“宫里轻易吃不到,所以想着给妹妹尝尝鲜,若是妹妹喜欢,本宫以后多给妹妹送些。”
一个个箱子里,一层冰一层活物,趴着的大青虾突然一个甩尾碎了好些冰,还有又灰又透的长着很多条腿,一双大眼珠子不知看哪,视线微挪,两个比蜗牛大不知好多倍的特大大大号海蜗牛,躲在壳里,只敢翘一条小缝,最后一个可不得了,大半是水,水里好几条很长很长的鱼游来游去溅了一地水花。
汀兰不好奇是假,这辈子还没看见过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哗啦”一声差点湿了裙摆。
这怎么个个长得跟怪物似的,尤其那黑不溜秋的大眼珠子,看了渗人。
“妹妹莫怕,这些啊别看长得丑,味道可不比牛羊差,妹妹尝过第一口肯定还想第二口。”
是嘛,汀兰怎么就这么不信:“多谢姐姐好意。”
涵贵妃佯装生气:“喏,又见外了不是?”随即恢复笑脸:“做法啊,本宫已经让下人手把手交给你这院子的厨子,妹妹要是吃不惯煮熟了便好,只是这美味啊还是生着时鲜甜。”
汀兰点点头:“是。”她可一点不敢尝,不管生熟。
“南宫太傅最喜欢吃醉蟹,以前我们在下渔憔边可没少赤脚踩在沙滩捉那些小螃蟹,它们最喜欢藏在海螺壳里,哦,对,海螺壳能听到大海的声音,下次我让人多送些来,也让妹妹听听。”
“大海?”这还是汀兰第一次听到。
“嗯。”涵贵妃点头。
汀兰不解:“什么样?”
涵贵妃先是一愣,随即一笑,说一千道一万,没见过海的人哪怕把海描述的再贴切也没有用。
“很多水,尝起来像盐水,这些……”右手往四个箱子微微示意:“就生活在这些盐水里。”
啊?盐水,不咸吗?
“不如改天我给妹妹画一幅如何?”
许是被看出困惑和无知,汀兰害羞低下头:“劳姐姐费心了。”
“也就一天的功夫,不碍事的。”
“谢谢姐姐。”
她其实并没有那么想知道海是什么,她只是对涵贵妃反常举动很是在意,妙贵妃许久没听到动静,这一点也很反常,华美人依旧还是那个被皇帝点名跳舞的美人,反常的看多了,正常的汀兰倒是要怀疑三分。
她怎么比自己还不争气。
看来问题不在华依蝶而在圣上。
傍晚,桑榆皇帝特意赶来汀兰的院子用晚膳,恰巧又是汀兰生辰,精心挑了份礼物,可左等右等饭菜不冒香气,人还没出来。
桑榆皇帝有些愠色:“人呢?为何还不来?”
小雅在一旁头压得极低:“娘娘……说……说马上……就……出来。”支支吾吾,她也不知道主子换个衣服换那么久啊,早知道让小雨留下了。
付公公连忙伸筷给桑榆皇帝夹了个银片:“圣上,这鱼片吃着不似寻常鱼肉,入口即化,极为香甜,您尝尝。”
桑榆皇帝重新把视线移回餐桌,也罢,全当孤来享食,哼,不解风情的女人居然敢……自己干嘛自作多情。
越想越气,越气越吃,把你吃穷,看你不来找孤要月钱。
厚重的屏风后突然传来一记闷响,像是在拍鼓,人影脚步微移穿过屏风在珠帘后站定,小雨急忙上前轻撩帘幕。
晃动中,一袭淡绿纱丝飘盈,一抹红唇尽生媚态,长发微缠置于单肩,修长脖颈妖娆身段,好不醉人。
手鼓垂布,无风而动,白羽微卷,碧珠微摇。
再击鼓,势起,只见汀兰朱唇微启:“诸君听吾说,吾说巅矶山上有竹琴,琴分两处空余音,诸君听吾叹,吾叹瑶池仙子踏风尘,兹洛河畔归无期。竹千万,琴取一,闻琴、惜琴、念琴,无竹,仙自天,天无常,雷鸣、暴雨、漫雪,不由仙。”
声音婉转,鼓点配合恰到好处。
小雨小雅悄悄对视,没想到娘娘居然会唱戏啊。
付公公听得入迷,不自觉跟着鼓点轻声拍手,瞄到桑榆皇帝投来厌恶的眼神又悻悻把手放下。
“咚咚咚”三鼓声落,唱毕。
“唱的哪出啊?”
完了,圣上生气了,付公公眼睛滴溜赶紧想方法解围。
汀兰大方行礼:“回圣上,白梨园的‘浮侞国曲’。”
“哦。”不咸不淡,让人不知其意:“你还会唱别的吗?”
唉妈呀,感情还真是问得唱哪出啊,付公公悄悄摇头,圣上的心思真是越来越难猜,难不成是自己想杂了?
汀兰有些为难:“妾身只记得一点点。”
妆容、服饰、物件,看起来都是花了心思的,所以,她有求。
揽过汀兰柔软腰身让她坐在自己怀里,如此艳景,付公公立马招手示意丫鬟全都退出来,小门一关,今晚不愁。
细长白净的脖子似乎对桑榆皇帝来说是诱惑,嘴唇微启细细摩挲,汀兰早已羞红耳根。
“圣上,妾身觉得华美人……”
“闭嘴。”热气吐在脖子上说不出的酥麻。
不待汀兰说完,桑榆皇帝立马驳回,这可把汀兰小小一惊。
“华美人的舞……”
“孤叫你闭嘴。”
四目相对,唇只一寸,暧昧至极。
真以为孤听不出你唱的意思?孤只是不想听,宫里多少女子巴结孤而不得,唯有你硬是把孤推给旁人,愚蠢的女人。
“你我之间,孤听不得旁人,明白吗?”
汀兰木讷点头,圣上眼里的愠色藏不住。
“夹菜。”
离开圣上怀抱后,汀兰心里百般滋味,她不知道圣上是在自己面前听不得华美人还是一直听不得,这可真是愁人。
两人一时无言,桑榆皇帝思量着是不是自己说得过分了。
“你……怎么会唱曲?”
汀兰先是一愣,继而抿嘴一笑不发一语。
笑什么意思:“说。”
汀兰心里默叹一声:“喜欢。”
“说实话。”
汀兰眼眸低垂:“真的是因为喜欢。”
“在白梨园。”
汀兰猛然抬头对上圣上的眼睛,她好怕他知道什么。
“你没有学过,但是你想唱,因为你想挣钱,赎身。”
瞬间,汀兰愣在原地。
“你被卖到白梨园不到三岁,卖你的那个人,不是你的生父。”对上汀兰的双眼,说得认真:“你想见他吗?”
见到他,就能知晓自己的身世。
可是……她怕,怕听到更残忍的真相。
汀兰还在犹豫,桑榆皇帝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径直去往大牢。
他怎么一言不合就抓手腕?
离真相越近汀兰心里越怯,她还没想好怎么面对那个人,她一直以为他是她的父亲,他说糖吃完就带她回家,可是糖吃完了,却再也没见到那个人,后来,她就在那个人很多的地方等了很久,曲子好听,东西好吃,人也热闹,可是记事起,谩骂、拳脚、饥饿,碎了她所有期望,她想上台唱戏,因为戏老板对那些戏子很好,有钱人往台上扔钱,所有人都捧他们,喝酒吃肉,穿新衣服,她偷学偷练偷偷唱,可是遭到所有人嘲讽,都说她是下贱坯子,不配!
她不配,这句话深深刻在骨子里,她尽量讨好每个人,不是求别人看得起自己,而是求心安,只要得到别人一个微笑,就会毫无保留掏心掏肺对他好。
自卑的人最是敏感和委屈,你可以不喜,但请别伤害。
“圣上。”汀兰猛地回拉让两人停在原地:“这不重要,与其纠结过去,不如就此放下,或许,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吧,至少他没有让我饿死。”
“你不想找到你的亲人?”
老实说,汀兰犹豫过,可有什么用呢,不过是有血亲的陌生人。
“我有亲人。”说这话时汀兰的眼睛在发亮:“她们在香苑。”
眼底兜了一层泪花,人心都是肉长的,谁还没个思念,她说服自己相信她的至亲不是抛弃她,足够了。
无奈的妥协从来不是坚强,桑榆皇帝把汀兰轻轻拥在怀里。
太痛苦的生活只能麻痹自己接受,以前的他就是这样一点点挨过来。
原来两人活得竟如此之像。
圣上掌心微摊,一个雕有兰花样子的木盒,小巧精致。
“这是你师傅托人送来的。”
生辰胭脂,师傅一直记得自己,被人惦记的感觉真的很幸福,这才是亲人,不是吗?
可是圣上……
不要对我这么好,我怕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