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家阿翁,被裘三驾着马车送了回来。
裘三将秦家阿翁搀进屋中后便走了。
裘三才走,秦家阿翁便急急忙忙的从床底下摸出一个盒子来。打开盒子,里头整整齐齐的放着纸砚笔墨。他利索地铺纸研墨,拈笔掭墨,十分熟练地在纸上写下工工整整的楷书。
四十多年了,尽管没有与婉柔再见过面,但二人书信频繁,仿佛婉柔的音容笑貌皆在眼前。
彼时的他也没有想到,婉柔出嫁前夕,会将他传进她的绣楼中。那时的秦家表面上虽然不显富贵逼人,但秦婉柔、秦婉仪自小便与众不同,她们二人,向来高贵大方,举止仪态优雅。
秦家阿翁还记得,二八年华的婉柔,容貌娇美得像盛开的牡丹花,让人不敢直视。
他虽是秦家远亲,但投奔汴京秦家,依赖在秦家的庇护下,首先便矮了几分。
他在丫鬟的带领下进了房,自是不敢直视秦婉柔。虽然,他也看得不大清楚。他与秦婉柔之间,还隔着一道珠帘。
他心中忐忑,不省得婉柔要与他说些什么。难不成,是要点他一起陪嫁到西南府去?西南府毕竟在千里之外,路途遥远,一路上不知多少凶险。路途上受的苦倒还是其次,到了西南府,那些个勾心斗角的,婉柔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能应付得过来吗?若是西南王爱护倒还另说,倘若西南王不护着婉柔……
他心中千回百转,却听得婉柔开口了。
她的声音甜美,却又不失清冷的自持。
而内容,竟是让他惊愕了。
婉柔,竟然要他做她在汴京城中的耳目。
可她即将要嫁到西南府去,大约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到汴京城来,她还要知晓汴京城里的事作甚?
秦家阿翁写得极快,不过两刻的功夫便写了满满三张纸。待墨迹干,他才将纸折好,塞进一根不起眼的竹筒里,依旧塞在老地方时,外面便传来熟悉的声音。
“阿翁。”
是七郎。
秦家阿翁颤颤巍巍的奔出去,只见七郎脸上憔悴,身上罩着一件大袖宽袍,虚虚地倚在门口。
“我的儿!”秦家阿翁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七郎,见他面容虽然憔悴,但精神还尚可,总算放下心来。
“是,是他……将你救出来的?”秦家阿翁问七郎。
秦七郎点点头,声音虚弱:“他答应让孙儿做他的幕僚。阿翁,此处不能再待,快随孙儿走。”
秦家阿翁先是一喜,而后疑惑道:“那我们去何处?”
秦七郎朝他一笑:“自是好地方。”
来接他们的依旧是裘三。
这回裘三驾着的,不再是那辆普通的青篷马车,而是一辆宽大舒适的双驾车。裘三全身上下,亦焕然一新。他神清气爽的模样,看着哪里还是清晨那个面容愁苦的中年男子?
秦家爷孙上得马车,裘三伸头进来,递给他们一个大包袱:“燕爷吩咐,让你们将衣衫换了。”
二人接过包袱,打开一看,只见包袱里放着的,是上好料子做的衣衫鞋袜。
待二人手忙脚乱的换好衣衫,马车已然驶到了目的地。
外头响起一道清脆的声音:“老太爷,七爷,请下车。”声音很陌生,似十来岁少年的声音。秦家阿翁疑惑,秦七郎却附在他耳边道:“阿翁,一切都跟着他们照做便可。”
车门被打开,一张忠厚老实的脸出现在他们面前。
虽是个少年,但他的脸,好像长得有些老成啊。
此时的秦家阿翁与秦七郎换了衣衫,俨然是富贵人家的一对爷孙了。
秦家阿翁被少年恭恭敬敬的扶下车,这才敢抬眼观察四周。却见极目之处美轮美奂,大片的牡丹花盛开,一幢高楼似是耸入云端,楼门前,两列年轻姑娘恭敬地垂着臻首,无人敢言。
这是……人间仙境?
秦家阿翁糊涂了。
却听秦七郎低声道:“这是天下居的云溪间。”
天下居!那段离燕便是住在天下居里的啊。他竟然将他们爷孙安置在天下居里!
他,他这是兵着险棋啊!
婉柔的孙儿,果然……秦家阿翁在心中感叹了又感叹。一番感叹下来,他不省得是喜还是悲。
巍峨雄伟、金碧辉煌的皇宫普通平民或许一生都没有机会进去,可天下居的云溪间,同样巍峨雄伟、富贵逼人,但只要你口袋中有足够的钱财,便可以住进去,感受云溪间精心雕琢的富贵之气。
秦家阿翁踩着新刮刮的靴子,由秦七郎搀扶着,踏进了云溪间的会客厅。
云溪间的会客厅宽大,且私密性极强。秦七郎挥挥手,年轻姑娘们垂首乖巧退下,厅门一关,外头的喧闹与寒冷便被隔绝在外。
裘三没有进门,方才那少年也消失了。
秦家阿翁还没反应过来,就对上了段离燕清清冷冷的眼眸。呃,他不敢直视,自是将视线移到一旁,却又对上了孙南枝冷冷冰冰的脸。
秦家阿翁心中苦啊。这段王爷面冷也就罢了,寻了个女护卫也是个冷清的,倘若是酷暑,二人都用不着摇扇子!
倒是秦七郎先反应过来:“燕爷。”
段离燕的表情毫无波动:“你们且在这里住着,先将伤养好再说。”
伤?什么伤?秦家阿翁疑惑地看向秦七郎,只见他方才还尚可的面色忽而变得青白起来,看起来煞是吓人。
秦七郎扯出一抹苦笑:“阿翁,孙儿无事,不过是受了些刑……”
受刑!秦家阿翁顿时老泪纵横:“都是阿翁没用……害了你……”
爷孙俩抱头痛哭之时,段离燕与孙南枝已然不见了。
二人去了哪里?
倒也没走多远。
云溪间的房间那么多,他们只不过随便寻上两间,歇息歇息而已。便是武艺再高强,日夜操劳的不合眼,对身体也没有益处。
孙南枝跟在段离燕后头走着,忽而道:“我要沐浴歇息。”
若是寻常姑娘家,对一个无亲无故、相识不久的男子突然开口说要沐浴歇息,大约是有勾引那男子的嫌疑。
但孙南枝、段离燕,都不是寻常人,二人压根儿就没往男女方面想。奔波一天一夜的二人,剩下的念头只有疲倦。
段离燕也想沐浴。
这回他倒是发挥了一下主子关怀下属的精神:“你且去罢,用不着守着我。”
孙南枝怪异地看了他一眼,他的武艺虽然略逊于她,但自保是没有问题的罢。难不成,她作为他的心腹,还得一日十二时辰的看守着他?
不知怎地,她忽而想起今儿推门而入时,瞧见他……
一股热意从耳后传来,她面不改色地推开一扇门,立即就将门反拴住了。
段离燕没注意到孙南枝的不自在,他同样推开一扇门走进去,预备好好地修整之后,再迎接下一场战役。
只是当他泡在浴桶里时,忽而觉得,自己,并不再是孤军奋战了。
他迷迷糊糊的在热水中闭上疲倦的眼睛时,迷迷糊糊的想,或许他早就该早些寻两个自己的心腹。
里头热气融融,外头寒风凌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