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太妃去世这事便被掩了下来。
只是她,能顺利的走出这高高的宫墙吗?
冬杏隐隐的有些害怕。她是四岁的时候被秦贵妃弄到宫里来养着的,先是在掖庭里干着杂活,后来待年岁大了一些,便又到了秦贵妃身边。秦贵妃虽不受宠,虽时常缠绵病榻,性子却软和,对她也是温声细语的。吃穿也是不愁,也不用像旁的宫女一般,主子一个不高兴,便将气撒在婢女身上。如此过了好几年,她也长成了十五岁的少女。原以为日子就这般一直过下去。可宫中突然就发生了极大的事,先帝崩了,秦贵妃成了太妃,身边的内侍宫婢也一一被驱散,竟然只剩下她与老嬷嬷,还有小舒子了。秦太妃很快搬到冷冷清清的和光殿来,精神状态便大不如前,躺在床上昏睡的功夫也越来越长。若是秦太妃没了,她以后该如何办?冬杏心中正忐忑,不知前途如何的时候,忽而有一日,秦太妃摈退了小舒子,将她叫到身边,竟说她原来是秦太妃娘家弟弟的孙女,理应叫她姑祖母。
她的身世竟然是这般的……有来历?
冬杏觉得自己好似一直漂浮的浮萍,寻到了根。虽然这根,听起来也不大妙。在掖庭时她便听说过的,秦太妃的娘家秦氏一门早就破败了,哪里还有什么后人。啊不,后人就剩她一个了,是以秦太妃才费了极大的力气,将她弄到身边来照看着。
可如今姑祖母的日子也不久矣。
她的将来,黯淡无光。
却又是在前不久时,姑祖母忽而信心十足道:“姑祖母已寻到了极好的人选,她会将你送到西南府去,那里还有你另外一个姑祖母。她……会好好待你的。”
黯淡无光的钱途忽而又有了盼头。
冬杏恨不得再来几个姑祖母。她迫不及待地想知晓西南府姑祖母的状况,可秦太妃却并没有多谈那位西南府的姑祖母,只是将一件信物让老嬷嬷喜鹊牢牢地缝在她贴身的衣衫上,只吩咐只有到了西南府才能打开。
神秘至极。
只是这位姑祖母托付的年轻貌美的姑娘,能将她顺利护送到千里之外的西南府吗?
冬杏偷偷看着孙南枝,觉得这位姑娘,倒是适合做宫里的贵人,金尊玉贵地养着,却是不适合在外头风吹日晒的奔波。
孙南枝睨了一眼冬杏,后者极快地低下头去。
恭顺,怯弱。一如孙南枝初次见到她的时候的姿态。她仿佛是这深宫大内中,一朵随风摇摆的菟丝花。
孙南枝没再管冬杏,而是转身离去。她要将小战换回来,她觉得八面玲珑的小战,比起她,定然是能好好地处理这事的。
冬杏与老嬷嬷喜鹊看着孙南枝走后,薄薄的帘子竟是没有丝毫的晃动。
二人不知为何,心头松了一口气。
好像,怪迫人的……
二人又相视着,老嬷嬷这才反应过来,将一方干净的帕子按上冬杏略有些肿的双眼,声音低低:“姑娘……”后面却是没了话语。
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以后,就剩二人相依为命了。
冬杏忽而有了做主子的意识,伸出手来,轻轻地抚了抚老嬷嬷瘦骨嶙峋的背。
说不定,在西南府,是一条光明大道呢。再不济,也不会比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里差罢。
转眼就到了取晚膳的时候。
在这皇宫大内,每个人都擅于披着几副面具。便是恭顺瘦弱的冬杏也不例外。她一路往御厨房去,遇上许多取食的小宫女或是小内侍,每人都恭顺地低着头,走在寒风中,像一个个没有生命的傀儡。
没有人知晓秦太妃的死亡。
既可悲又茫然。
冬杏细细的手腕,抓着食盒,分外的用力。
新换的御厨掌事与崔管事像是迥然不同的两种人,新管事又高又瘦,一张脸还算和气。便是对她,也有几分和颜悦色。这皇宫大内水深,新帝初登基,后宫空虚,说不定哪一日,这些容貌秀丽的宫女,被新帝宠幸,一飞冲天呢?便是还在这宫墙里喘着气儿的,不管是人是畜生,它都有机会翻身。
是以新掌事,给冬杏的食盒里,多放了两个荤菜。
冬杏做出一副感激的表情来,恭顺地拎着沉沉的食盒回到宫殿中,却是发觉房中多了一个模样古怪的男子。他俊目朗眉,鼻子上头看着倒像是一个正常俊朗的小郎君,可鼻子下面……怎地是满脸的络腮胡子?
他正大马金刀地坐着,面无表情。瞧见冬杏进来,那满脸的胡子动了动,仍旧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
这长了满脸络腮胡子的可不正是被孙南枝嫌弃的师弟小战。
方才大师姐寻他说这事的时候,他还以为大师姐是旁人扮演来骗他的。大师姐面冷心冷的,怎地会答应如此天方夜谭的事?!
一个病怏怏的太妃将自家侄孙女托付给大师姐后就死了?!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
但他寻进这间房来,的的确确瞧见了那秦太妃是没了气儿,屋中还有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
大师姐果真揽了这活儿。
小战很是郁闷。此事该如何与东家说?莫名的从宫里弄一个老太太与一个小姑娘出去,怕不是疯了罢?
荒谬啊荒谬!那叫什么秦太妃的,怎地就敢将自己如花似玉的侄孙女托付给大师姐呢?也不怕大师姐干出什么坏事来……
小战左思右想,脑中乱成一团麻。
他就说嘛,大师姐向来没有事,但通常一惹事,便是大事!
老嬷嬷喜鹊一直观察着小战,在深宫多年的经验告诉她,面前这年轻的男子,可能心肠比那位年轻姑娘要软一些。
方才年轻男子闯进来,她还唬了一大跳,以为是东窗事发了。
谁料年轻男子自报家门,说是他大师姐寻他来的。
老嬷嬷喜鹊这才放下心。
这叫小战的侠士看着虽然没有那女侠士冷冷清清,不过,听说这些江湖侠士性格向来怪异,她还是小心些为好。是以她战战兢兢地给小战奉了茶,又战战兢兢的站在一旁,等候着冬杏的回来。毕竟两个人一起面对,总归比单打独斗要好得多。
冬杏见了小战,脸上的神情慌了慌,很快变得怯怯:“侠士……”
她的声音软怯怯的,像是在丛林中受了惊,无处逃跑的小兔子。一双有点肿的眼睛汪着几丝泪光,怯怯地看着小战。有些宽大的袖子下是细细的手腕,以及紧紧地抓着食盒的青白的手。
可怜巴巴。
再瞧一眼自从他进了屋,便不敢吭声的老嬷嬷。一头原本梳得利落的花白头发乱了些,洗得有些发白的棉袍空空荡荡的……
太可怜了。啊啊啊,他小战最是承受不了这样的目光了。
小战猛地站起来,正要撩开帘子走出去,冬杏忽而唤了他一声:“侠士。”
声音极低,可他还是听见了。
他转过头去,看着仍旧怯怯的冬杏。
小姑娘长得好,细皮嫩肉的,杏眼大大的,盛着泪光,鼻头因吹了冷风,有些红。她瘦弱的身子裹在宽大的宫装中,显得像是一朵在风中飘摇的菟丝花,脆弱不堪。
怪不得那崔掌事要将这一朵菟丝花给折了去。
他的目光很直白,冬杏慌得连忙将视线移开来。
“何事?”少年的声音有些粗嘎。
少女的声音怯怯,低得像是在喃喃自语:“……多了一份饭,侠士且用过了饭再走罢……”
说着却是连忙的提了提食盒。
小战不由自主的摸了摸鼻头。
既然小姑娘这般温柔,那不如……客随主便罢。
横竖,食物是万万不能浪费的。
当然不能在一起用饭,小战自己独霸一张桌子,老嬷嬷与冬杏挤在一旁吃。二人吃饭的时候十分的优雅,小口小口地吃着,吃得却又有些快。
这般吃相与大师姐倒是有几分相似。
但……二人加起来的食量怕是只得大师姐的一半。
怪不得这般瘦呢。
小战快速地将自己的饭打扫完毕,抹一抹嘴,嘱咐了一句:“且将要收拾的都收拾了,今晚便要走。对了,不用收拾太多,累赘。”
说着便撩帘出去。
今晚便要走,可姑祖母的遗体……
难不成,姑祖母不能入土为安吗?
老嬷嬷瞧见冬杏呆呆的看着秦太妃的尸首,却是轻轻安慰她道:“太妃生前,已经将一切都安排好了。”
冬杏听着,这才安心收拾起行李来。
却是不用小战嘱咐,二人的行李加起来也不过挽成两个小小的包袱。
小战再回来时,已然是星光满天。
他悄无声息地走进来,朝二人点点头:“一切都安排好了。你们只需跟我走,一路上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都不要作声。”
二人却是学着他的样子,也点了点头。
一走出房屋,外头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袭过来,二人不由自主的吸了一口气。
小战压根没有丝毫的停留,只脚步飞快地走着。二人再也顾不上寒冷,只埋头追随着小战而去。
不过片刻的功夫,三人的身影便消失在深深的宫墙中。
冷风拂过,孙南枝隐在暗处,悄无声息地跟着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