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簸了一路,乌铜的脸色有些青白。
旁边骑着马的普洱同情地斜睨了他一眼:“还是没有感觉好点?”
乌铜气息奄奄地摇了摇头。他人长得瘦,屁股本来就没有几两肉,最是讨厌坐马车了。若是他没有脚伤,像普洱一般慢悠悠地骑着马,也比坐在马车车辕上颠来颠去好得多。
虽然也没有颠多久。
他们一行人骑着矮脚马出了西南府,待到了平坦的道路便换成千里马日夜兼程一路狂奔,在洛阳府城的时候王爷才坐上马车。却是恰好,他竟然伤了脚,不得不坐在车辕上,与赶车的流水做伴。
虽然王爷有叫他进去坐着啦。里头可是铺了极为厚重的垫子,屁股上的肉再少,也不会颠得有他这般惨。
再说了,向来有哪个下人是愿意与自家主子挤在一个极密闭的空间里?浑身不舒坦便算了,说不定一点小小的缺点忽而就被放大了。旁的惩罚还好说,可万万不能被扣俸禄。他的俸禄,可是要攒钱迎娶豆花的。豆花已经等了他十年,过了年,豆花可就十七啦。无论如何,明年肯定是要将豆花迎过门的。
乌铜想了又想,坚决地与流水一道坐在车辕上。
普洱又看了一眼在旁边不显山露水的高山,这一路千里迢迢,高山的话甚少,除了每日向王爷请安以及吃饭喝水,高山的嘴巴就没有再张开过。不过这样也有好处,高山喝水的次数比他们少得多。
还有流水,本来就是个闷罐子,三棍打不出一个屁来。
普洱深深觉得,大约王爷是看上了高山流水不爱说话的性子,才将他们带在身边的。
不过他们一路埋头赶路,也没有什么机会说话。
比如现在。
十分朴素的马车里传来一道极冷的声音:“普洱。”
普洱便十分恭敬道:“是,王爷。”王爷是在叫他不要说话。
王爷向来的原则是,少说话多做事。
却又听马车里那道冷冷的声音继续道:“已经是汴京城的地界了,你一口蹩脚官话,倒是叫旁的有心人听了去,无益。”
普洱闻言,赶紧掩住自己的嘴巴。
乌铜顾不上自己痛痛的屁股,差点笑了出来。普洱向来没有语言天赋,明明在西南王府里时,王爷请了好几个夫子教他们说官话,旁的人早就学会了,可普洱……乌铜叹了一声,真是地地道道的西南府人,一根舌头捋得太直。是以王爷在出门前,再三叮嘱普洱定要少说话。
一来他们身份特殊,二来都怪卫苍那乱贼子,种种情形下,还是不要暴露身份的好。
虽然乌铜有些怀疑自家王爷其实是想出来游历游历大好河山。
但……这个可能性大约是比豆花戒了豆花的几率还要低罢。
他们家王爷,可是历代西南王最严于律己的王爷了。
王爷该遵守的,他全弄得明明白,甚至还加害自己的亲人……啊不,口误口误,时常与家中人温习各种礼仪制度,是一位每日三省己身的王爷呢。
乌铜想到这里,本来有些歪着的身子都不由自主地坐直了。
一路慎言慎行的高山忽而道:“下雪了。”
噫?乌铜将思绪收回,才看到阴沉了一日的天竟是纷纷扬扬的下起雪渣子来。
西南府一年四季向来温暖如春,只有到了高山上才会看到雪,而这一路向北,他们也见过几场大大小小的雪,也没有那么稀奇了。
只是一下雪,这路就难走得很。
幸好也到了汴京城的地界了。
下雪了?
马车里,一直在闭目养神的年轻的西南王段离燕睁眼,伸手将帘子撩开一个角。
果然,外头漫天飞舞,俱是张牙舞爪的雪渣子。
段离燕面无表情的脸上仍旧面无表情,只松了手,仍旧闭起眼来。
一路向北,日夜兼程的赶路,终究是困倦了。
他身体现在虽然还算康健,但终究不是像高山流水那般的习武之人,也不像乌铜普洱自小便被摔打训练,虽然擅骑马,却终究是一副病弱的身子。
他一向严格要求属下,这次离开西南府,前来汴京,带的这四人,心思都还算缜密。如今已经到了汴京的地界……无人发现他前来……
他心中一直紧绷着的一根弦,忽而就松了松。
虽然若是被发现,他也不惧,但到底少了后顾之忧,还是好的。
车厢里铺了极厚的褥子,官道平坦,虽略有颠簸,但总体还算舒适。
在一恍惚,他梦了周公。
竟是梦回西南府。
西南府向来四季如春,物产丰饶,百姓质朴善良。
可自从百年前,他的高祖竟然臣服在姜定脚下,做了姜国的附属国,从此西南府年年都要向姜国进贡大量特产。
进贡是没有问题的,他的祖父、父亲,包括他,许是骨子里流着高祖的血,并不是很愿意发动战争。
虽说有些耻辱,但他更爱惜老百姓的生命。况且西南府已经安稳了百年,这百年来,西南府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进贡的东西不过九牛一毛。
可这回竟然叫那个叫卫苍的,在他西南府的地盘上肆意撒野。
这不能忍。
他平日里性子虽然和顺,对这些却不能忍。他们西南军可不是摆着好看的,当下他调遣了五万西南军,与卫苍打了一回。
才交手了一回合,那卫苍的军队竟然往北撤退了一百里,并且扯起了造反的旗子。
原来卫苍醉翁之意不在酒。肆意挑衅他,只是一个由头。
可恶的是,他竟然上了当。
一想起这件事,他便有些郁悴。
尽管最后释然了,却又发觉了一件细思恐极的事情。卫苍造反后,所攻打的那些城池竟然只装模作样的抵抗数日,便打开城门投降了。
派去刺探军情的斥候秘密传讯息回来:“……那些官爷投降之后,竟将卫苍迎入官衙,推杯换盏,称兄道弟。”
原来卫苍,是有预谋的。
卫苍初上任时,来过西南王府,与他吃了一顿酒。
只见他生得俊朗,性子豪爽,出口成章,语言之间有几分儒雅的味道,并非那些粗鲁的武将。
但,他当时对卫苍是存了几分疑虑的。他并非未经世面的稚童,虽然没有阅人无数,但也隐隐嗅得卫苍城府颇深。果然,不过才半年,弘帝还没有坐稳龙椅,他便窥了机会,扯旗造反了。
眼看不过一个月的功夫,姜国西南的城池便沦落了一半,可那姜弘也不省得在做什么,竟是没有派得力的将领过来平定叛乱。
想来之前卫苍并没有认真与他们西南军交手,是想将自己留在后面再慢慢收拾。以后若是这江山改了姓,怕是西南府再不得安宁。
思虑了几日,他将西南的事务全交给甘泉,自己则带了忠心的手下几人,日夜兼程赶往汴京。
他要劝弘帝派得力的将领出征西南。
虽然,他作为西南王,无诏进京,是不合规矩的。
但长这么大,就不合规矩这么一回,想来应是无事……罢。
一向严于律己的他,面上平静无波,心中波涛微澜。
车外乌铜的声音极低:“燕爷,前面不远,便是汴京城了。”
他微微敛了表情,方才露出些不大稳重表情的脸顿时切换成可以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
嗯,若是旁人瞧见了,大约心中会嘀咕:这人,怕不是自带一个冰窖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