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厚嘴唇的小动作旁的内侍本就是看在眼中的,只不过他们都是内务府的人,都有别的主子依靠,既然厚嘴唇并没有损害自己的利益,也就默契地没有出声。
可一转眼,厚嘴唇竟然不争气,一把银锞子都抓不住,在这寂静的殿中发出极响的动静来。
还是面容清秀的内侍打的圆场,笑道:“这天儿冷,冻得手都麻了。”说着便要俯身捡那跌落在地上的银锞子。
原以为厚嘴唇会感激他,却见厚嘴唇一把扯住他,哆哆嗦嗦的,厚厚的嘴唇蠕动了半响,才结结巴巴的吐露出几个字来:“有……有……有鬼!”一边说,一边却是离秦太妃的棺木远了一些。
这话儿一出口,一股阴风卷进来,几个内侍顿时起了一身的寒毛。
清秀内侍讪笑着:“霍内侍却是说笑了,这朗朗乾坤,天子宫殿,哪来的鬼啊。”说着暗暗的想将霍内侍拉着他衣袖的手拂开。
霍内侍手肘上的麻痹还在呢,如今扯着清秀内侍的手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死活不撒手:“李内侍,真,真的,有鬼……”
李内侍已然有几分不耐了。他们收拾尸体又不是头一回,这半途生些枝节不是很常有的事儿吗。这霍内侍,事儿真多。
李内侍也不管霍内侍了,只管忙活完自己手头上的事,与其他几个内侍对视一眼,合力抬上棺材板,麻利地钉好棺材,四周的缝隙再细细的用煮好的糯米抹过,棺材便封好了。
薄棺,秦太妃又瘦,几人合力一抬,竟然也不觉得重。
几人抬着棺木晃晃悠悠的往安息殿去,霍内侍自然不敢留在殿中,赶忙抱着火盆也跟着走了。
一阵风卷进殿中来,将帐幔晃动不已。
那人屏气凝神,只听到细细的风声。方才,约莫是那霍内侍做贼心虚,才没抓住银锞子。
他垂着头,将双手交叉兜在宽大的衣袖中,才迈了一步,就听得有一道冷冷冰冰的声音道:“你是谁?”
他猛然一惊,朝着声音的来处望去,却见一个容貌无双的年轻女子,正倚在窗户边,怀里还抱着一个食盒,一双美目水光潋滟,正看着他。
这年轻女子,像是在一旁窥探了许久的样子。
她是何人,是何时来的?
看她一身暗红色胡服薄衫,这无双的容貌,面无表情的模样,出现在空荡无人、才抬走一副棺木的宫殿中,几乎让人以为是艳丽的女鬼从地府上来溜达溜达。
但世上哪有鬼。
那人清醒过来,方才那霍内侍抓不住银锞子,是因为这女子罢。秦太妃身边的冬杏,应也是被托付与这女子。
孙南枝看着那人面白无须的脸上只掠过一阵疑惑,便双手一拱,朝她深深一揖:“方禾见过女侠。”
咦?此人如此作为,倒是有趣。
孙南枝仍旧抱着食盒,开门见山:“你与秦太妃,是什么关系?方才。”她顿了一下,“是你在烧纸钱。”
竟是都瞒不过她。方禾忽而觉得暗黑的心中有一道光闪过。怪不得秦太妃将冬杏托付与她。他越发的敬重孙南枝,是以仍旧深深揖着:“方禾乃是曾得太妃救过生命的秦家下人。当年,太妃进宫不久,秦家家道中落,遣散下人,方禾便干脆入了宫,做了一名内侍。”
孙南枝挑了挑眉。
只是秦家下人,可却喊着秦太妃的闺名,哭得差些不能自已。
但她懒得揭穿他。
孙南枝没说话,方禾却是觉得周遭的空气似是凝住了一般。他心中暗暗吃惊。
他做了内侍也有多年了,一路从内侍做到大总管,说是运气好也罢,但更多的是懂得揣摩贵人们的心思,才能左右逢源。
皇帝的心思既要揣摩,妃子们的心思也不能少琢磨,不然妃子们吹吹枕头风,他就得被拉出去被杖毙了。
是以方才,他不由自主地用琢磨女子的心思琢磨了一下孙南枝,却是琢磨不出半点门道来。
面前的女子,似一团迷雾。
好像是在恃才傲物,却又没有。
好像是看穿了别人,却又偏偏不挑明。
好像有一种上位者的气势,却偏偏平和得让别人总想与她说些什么。
明明她的神情冷得像冬日里的寒风。
方禾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千言万语哽在喉头,竟然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毕竟秦家的往事,那是三日三夜都说不完。此时说与一个外人听,她会放在心上吗?正踌躇,外头忽而传来一道细细的声音:“师傅,师傅。”
是他的心腹满内侍在叫他。
满内侍的声音有些急,他们师徒多年,若没有要紧的事,满内侍不会如此焦急。
方禾只得朝孙南枝一揖,匆匆离开。
孙南枝想了想,抱着食盒去了安息殿。
食盒里,可装着好些瓜果馒头,最适合用来做供品。秦太妃临终前赠予了一个小木匣给她,她总得表示表示。
这一路拎着食盒不紧不慢地晃进安息殿中时,果然,那些内侍早就走得一干二净。除了棺前还放着一个火盆,一丁点贡品也无。
果真寒酸到了极点。
孙南枝打开食盒,将里头饱满光洁的葡萄、红彤彤的大苹果并一碟子肘子拿出来,放在棺材前,才又不紧不慢地离去。
却是走到半道时,瞧见不远处有一道较其他人眼熟的背影,一盏灯笼一晃一晃的摇曳着。
那是,方禾?方禾提着灯笼走路的姿势她过目不忘。
她没有与方禾深交的念头,当下脚尖一点,正要折身离去,忽而余光瞧见方禾的身影晃了晃,竟一头栽在了地上。
便是她再冷静自持,也不由得唬了一跳。
方禾才倒在地上,就有两道身影迅速地奔向他。一人俯身去探鼻息,一人站着四下张望,却是无人呼喊相救。
孙南枝挑了挑眉头,屏气凝神,听得四周除了那二人外并没有其他的人,这才调息运气,小铁球从袖中朝那二人疾驰而去。
不过一息的功夫,二人颓然倒下。
却还是迟了一步。
方禾气息早就冰冷,面容沉静,只眉心一点黑。
好厉害的毒。
孙南枝放下方禾,站了起来。她隐隐觉得,自己好像卷入了一个阴谋中。
她四下望了望,四周昏昏,只有落在地上的灯笼散发出一点的光亮。
风从四面八方来,往日像是熟悉无比的重重宫峦,此刻像是一头蛰伏着的会吃人的猛兽。
段离燕进了宫,这回有了经验,一路直奔秋光殿。
按照他的设想,太妃薨了,少不得在自己原来的宫殿中停留三日三夜才移灵。哦,这也不算设想,而是姜国的礼仪本就是如此设定的。姜国向来号称自己为礼仪之邦,这点最基本的应是会做的罢。
秋光殿空无一人。
房屋里除了散落一地的衣衫外,冷清得吓人。
段离燕蹙着眉,绕着秋光殿走了两圈,别说人了,连鬼影都没碰上一个。
难不成,要抓一个小内侍问问具体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