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稍晚的时候,乌铜照旧询问自家爷想用什么样的菜肴。
在汴京城只用素斋的人并不少,大户人家里上了年纪的、礼佛的、守寡的妇人大多是茹素的。且又按照旧式的礼制,大户人家里,若是父亲去世,是要茹素三年的。三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是以这素斋做得太寡淡了,嘴里大约会淡出鸟来。
是以好些大厨,便花了不少的心思将这素斋做得花团锦簇的,还以假乱真,用豆腐做成肉类的模样,若是钱财得当,一桌素斋几十道菜,那也是常见的。
自从夏荷间住了一位用素斋、出手又大方的贵客后,天下居灶房里做素斋的大厨那是卯足了劲儿,整日变着花样做菜。
不过心中虽然有谱,在准备膳食前还是照例着人来问一问夏荷间的贵客,想用什么样的菜肴。
以往这事儿,不过是走过过场。
这回段离燕倒是搁下手中的笔,细细地想了想,道:“就炙些假羊肉件罢。”
用豆腐做成肉类的菜肴,在前面都冠个假字,以示区别。
乌铜应了,撩帘出去,吩咐了那人,正要折身回去,却见廖大站在花架下朝他招手。
花架是搭在檐下的,上头缠绵了些绿藤萝,一尺之地外风雪飘摇,廖大的声音压得低低的:“乌大爷,方才门口来了个下流的跑腿的,穿得灰扑扑的,一身的臭味儿,给了守门的钟大三个铜板,打听之前到过有味茶楼的客人是谁。”
廖大精准的描述一下子让乌铜想起茶楼里那被冤枉的跑腿裘三来。
这裘三倒是有几分本事,竟然能打听到天下居来。
但,似乎他们在有味茶楼的时候,便是连眼神都没有交流过,他们还是乔装打扮的模样,下楼时也十分的小心翼翼。那裘三竟有这等本事,还会三餐不继、被人诬陷时只会口呼冤枉?
乌铜不语,只等着廖大继续说下去。
廖大原来是想卖个关子,却见乌铜脸色丝毫没有波动,这才继续道:“钟大说,那裘三含含糊糊的,似说是什么秦家七郎,又被衙役拿下了,说他指使周六公子的小厮投毒。”
又是秦家七郎。
裘三因秦七郎洗清了冤屈,如今秦七郎被官府拿去,他这是替秦七郎四处奔走了?
倒还算是个有情有义的。
这件事被乌铜添了一点儿东西,转述与自家王爷。
他说完,垂着头,不敢再言。
响午的时候才说过秦七郎,秦七郎毛遂自荐,厚着脸皮谋前程,自家爷却毫无反应。
若是个聪慧的,自然不会再拿这件事来烦。
连乌铜都觉得秦七郎是自讨没趣。爷若是不喜欢一个人,便是那人在他面前一头撞死,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最多是看看自己的衣衫有没有被血溅到。
段离燕眼皮都不抬一下,手上仍旧抄录着书。
乌铜也讨了个没趣,垂首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忽而听得自家王爷淡淡道:“你且与流水一起,到钱庄取多些银钱到官府替秦七郎打点打点。”
乌铜心头一喜,正要应下,忽而闻得段离燕又道:“多花些钱,让他少受些酷刑。至于旁的,用不着理会。”
乌铜惊愕。
段离燕笔下,流畅地写下一个“保”字。
“倘若不是池中物,又怎会让自己处于那等困境?”他道。
乌铜与流水出门时,瞧见裘三正默默地蹲在角落里,脑袋搁在膝盖上,一双眼眼皮耷拉着,看起来无精打采的样子。
有经验的人却是一眼能看出,这厮正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进出天下居的人。
市井之中,倒也不乏能人。
倘若将这厮放到军队里,倒是个可造之材。
乌铜与流水,默默地对视了一眼。
却是瞬息间,那裘三眼皮动了动,明显是发现了他们。
待他们再走出一段距离时,裘三不见了。待他们走到顺天府衙时,才又看到裘三的身影躲躲藏藏的跟在后头。
乌铜与流水自始自终,没有说话。
二人的心中都在考虑,倘若有机会,定会将这裘三带回西南府去。
倘若他们真正的主子们喜欢,这裘三,大有用处。
没错,他们真正的主子,自然不是西南府年轻的王爷段离燕。他们此次到汴京城来,除了保护年轻不懂事的王爷外,还有极为重要的事儿。
那便是,适当地引道王爷,走上他们真正的主子所期望的道路上去。
西南府暗中的势力纷争,已然到了白热化的程度。
每一道势力,都想着将自己的人塞到年轻的王爷身边去。
尽管年轻的王爷自幼聪慧,性子冷硬,向来亦雷厉风行。但这样的王爷,都不是他们想要的那个王爷。
他们想要的,是能将王爷变成自己牵着线的傀儡。
其实说句公道话,王爷的处境,可是比姜国的皇帝要难得多。
此次往汴京城来,所有人的目的都很明确。
秦家,是所有人最后的筹码。
至于那卫苍造反什么的,他们毫不关心。
最好姜国战火纷飞,尸横遍野,而他们坐收渔翁之利。
西南府被依附了姜国百年,是时候,该再称王了。
不过,至于这王到底该谁当,自然有所商榷。
毕竟,王爷又不是唯一的王嗣。
打点的银钱很快起了作用,甚至还有一个穿着六品官服的官吏,亲自出来迎接他们。那人语气温和,脸上慈祥一片,嘴上含含糊糊:“倒也不是没有法子,听说,那周六公子的小厮能翻案,是因为他的家人砸锅卖铁,很是凑了一大笔银钱……”
世代做家生子的奴才,能凑得多少银钱,这明摆着便是要讹钱,看谁出的银钱少便定谁的罪。
这姜国的官吏,可真是会敛财。
但乌铜仍旧从怀中取出一张薄薄的银票来。
上头明晃晃的写着两千两纹银。
那官吏脸上更慈祥了。
乌铜却压低了声音:“我这笔钱,可是有旁的用处。”
官吏一怔,而后又笑了。
外头有人花钱,让他们暗中做些手脚的人并不少见。
他正要接过那张薄薄的银票,银票却仍牢牢地被抓在对面的年轻人的手中。
官吏眯着眼看着对面的年轻人,眼中闪过一丝狠辣。
年轻人却笑了。
他手指一松,那张银票便到了官吏手中。
官吏极快的将银票收进怀中。
收了钱,年轻人朝他勾勾手指,官吏便从善如流的附耳过去。
到了二更天的时候,风雪稍霎,屋中灯火如豆,又到了该歇息的时候。几个下属都被段离燕摈退。屋中的气息顿时冷清起来。
段离燕不动声息,仍旧抄录了一页书,才搁下笔,吹灭了一盏灯,照旧从箱子里拿出夜行衣换好。
他悄无声息地拉开落地长窗,闪身出去,又轻轻关上。
屋中静谧起来。
片刻后,有人轻轻拉开门,悄无声息地走进来,注视着空荡无人的房间须臾,又悄然无声地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