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纷扬扬,将往日乱七八糟、看了瘆人的乱葬岗给妆点得煞是好看。
一座新矗起的墓,坟头上还压着黄纸,墓碑是上好的石头做成的,上头龙飞凤舞地写着“方禾”二字。
这乱葬岗里唯一的坟墓,倒是鹤立鸡群的显眼。
甲挖坑人穿着粗裘,头上戴着狗皮帽,从被风雪吹得歪歪斜斜的茅庐钻出来,眯眼看着远处渐渐移动的蓝点,差点没忍住,就要往地上吐一口痰,再惊叹上一声。到底还是忍住了,只扭头往茅庐喊了一声:“崔儿,崔儿!”
从茅庐里又钻出一人来,可不就是那乙挖坑人,大名唤作崔立万的。
崔立万面色憔悴,眯着眼看着蓝点渐渐靠近,一颗心也怦怦的跳了起来。
其他人则懒洋洋的窝在茅庐里的火塘边,懒得动弹。丙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来,喊道:“嗳,崔儿,以后抱得美人归,可别忘了哥几个啊!”
崔立万扭头,朝丙冷冷的看了一眼,丙顿时住了嘴。
崔立万不好惹,那位美人,更不好惹。
识时务者为俊杰。
甲挖坑人却是感叹地拍了拍崔立万的肩:“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说完自己都笑了,都多少年没说过这样文绉绉的话语了。哎,读书有用吗?说有用自是有用,说没用也没用。他晃晃荡荡的回了茅庐。
只留下崔立万静静地注视着远处的蓝点。
终是越来越近了。
他是今儿早晨才被送回到乱葬岗的。
方禾早就被埋好的,甲挖坑人说,都是那人吩咐下来的,还额外的给了他们每人十两足称的纹银。这不,昨晚他们得了银子,就迫不及待的进了城,到春红院里将银钱挥霍得精光。他到底还留了些理智,留了点钱买了一件粗裘。
最后,甲挖坑人又感叹道:“你小子,时来运转了。”
时来运转了吗?崔立万不省得,他只省得,便是他在地狱里,能多看她一眼,都是快活的。
若是很久很久以前,他遇见的她……
可世上哪有那般多的若是?
崔立万深深地吸了口气,迎向孙南枝:“女侠。”
风雪颇大,孙南枝特地戴了一顶戴面幂的斗笠,再穿一件蓝底金色包边的防风披风。披风里头,是灰鼠绒毛,倒也怪暖和的。怪不得东家啊,宫里的那些贵人啊,总喜欢穿这样式的披风。
还有很远路程的时候,她就看到崔立万站在茅庐前了。
是特地来迎接她?
是她交待的事情没做好?
但……她目光掠过那座显眼的坟墓,想了想,才开口道:“做得不错。”她今儿,是特地来看方禾的坟墓可有弄好的。鬼鬼祟祟的黑衣人,忽地变成东家的旧时小友。那黑衣人与东家一番长谈后,东家很快交待下来,若是汴京的事情一了结,便要到与那什么,段王爷一道到西南府去的。如此一来,秦太妃托付与她的事,便成了任务。而方禾可有被稳妥地埋葬好,自然也是任务之一。
去哪里执行任务,孙南枝当然无所谓。
而且,她对段王爷这人,还挺感兴趣的。
能将气息控制得出神入化之人,背后必然有秘笈。但江湖上规矩,别人的秘笈,是不能随便问的。但……虽然不可以问,她可以光明正大地学啊。江湖上又没有规定,说不可以光明正大的学。只要她光明正大的学到了,便是她的本事。对于武艺,孙南枝是走火入魔的痴狂。
崔立万看着她在面幂中若隐若现的脸庞,早就打好腹稿的话语偏生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方禾既然已安葬好,孙南枝自然地转身要走。
崔立万张了张口,看着孙南枝的衣袍在风雪中滚动着。他正欲伸手,忽而眼前一黑,就一头栽在了地上。
噫?孙南枝回过头来,望着地上的崔立万,美丽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解。
这人,莫不会也中毒身亡了罢?
甲挖坑人,慌慌张张地从茅庐里奔出来,扑到崔立万身上:“崔儿,崔儿!”他先是去掐崔立万的人中,又去摸崔立万的额头,最后眼巴巴的看向孙南枝,“女侠,崔儿他,额头烫得唬人!”
额头烫得唬人?是病了?孙南枝眼中仍旧是不解。病了那合该去瞧大夫,与她说这些作甚?
倒在地上装晕的崔立万暗暗叹了一声。那人说得对,她是个冷性子的。与自己没关系的事儿,决不会多问半句。
甲挖坑人瞧见孙南枝仍旧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立即一拍大腿,声音带了几分悲凉:“女侠这是不省得,崔儿这是为了安葬方禾,才病倒的呀。”
孙南枝仍旧一声不吭。心中却是道,不过才挖一个坑,就病倒了,此人,身体不行。
崔立万不省得自己已经被定义为不行了,还在继续晕着。
甲挖坑人见孙南枝无动于衷,一时心急,竟是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内侧,眼泪当即咕噜冒了出来。他痛哭流涕地伏在崔立万身上:“崔儿啊,哥对不住你,你死了,哥会给你挖一个大大的坑,将你好好埋了……”
崔立万:“……”这怎地就咒他死了呢?
许是孙南枝从来没有见过大男人痛哭流涕,便看多了两眼。
啧,还真是难看啊。
风雪大,不一会,崔立万身上、脸上便覆了一层薄薄的雪花儿。
看着倒还怪可怜的。总归是给方禾挖坑受的累,就给他一点钱去看病罢。
孙南枝从袖中掏出一角碎银子来,这钱还是她出门前让小战给的,好用来买些吃的回去与他。这皇宫里的膳食固然好吃,但日日吃总会厌倦,恰好有出门的机会,便借机换换口味。
怪舍不得的。这一角碎银子可以买好些皮薄馅大的羊肉馒头呢。
甲挖坑人泪眼模糊的看着孙南枝依依不舍地从衣袖里掏出一角碎银子来,心中一喜,正要抹净手去接过,忽而听得女侠疑惑道:“好像我才给过你们钱啊……”因为她对银钱没有概念,是以小战给她钱的时候,还特地给她普及了一回十两纹银的购买力。
那十两纹银,足以将方禾好好的安葬了。
甲挖坑人的嘴角扯了扯。这女侠的脑子是不是有点问题……到底是混迹市井久的人,当即又流下涕泪来,颤颤地指着方禾的坟墓:“女侠不省得,这给那里头的贵人买衣衫、棺材、墓碑、供品,那些钱是刚刚够用……”
他伸出一只手,还预备给孙南枝数:“这衣衫,花了一两银三钱,那棺材,花了六两八钱……那棺材铺的掌柜还嫌送来我们这晦气,叫小的们自个拉回来的……女侠您瞧瞧,崔儿的肩上……”
他撕拉一下将崔立万的衣衫拉开,露出肩上磨破了皮的地方来。
只见青黑紫一片,还真是触目惊心。
一角银子坠落在甲挖坑人面前,孙南枝面色冷冷:“拿去给他医治罢。”这次不再过多逗留,而是脚尖一顿,不过须臾便消失在风雪中。
她不喜欢这种事。
这样会显得人很渺小,于天地之中孤立无助。
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她模糊的印象中也有人这般哭泣,这般让人无力的无助。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甲挖坑人才将那角银子拾起来,崔立万睁眼:“哥。”
甲挖坑人欢喜得笑眯了眼:“崔儿,接下来该如何做?”
崔立万眼皮轻敛,干涸的唇瓣蠕动着,甲挖坑人差点没听清楚。
“置之死地而后生。”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