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少爷会死是因他查出了大小姐的死和护国公府覆灭的事,一切都得从大小姐回京说起……”尤妈妈长叹,眼中浮现悔恨之色。
尤妈妈原称许娘子,是护国公府的家生子,随护国公府一同从西北回京。许娘子原是一直在韩夫人身边伺候,是府里的二等丫鬟。十五岁嫁与本府管事,也就成了掌事姑姑并生下独子尤大牛。
说起韩潇潇,尤妈妈脸上泛起泪光。尤妈妈说,这天下若是问谁对下人最是和善,护国公府两位姑娘当仁不让。作为长姐的韩潇潇,更是常言:“生而为人,自当平等。”这等言论放在西北尚无人有异,可放在京里却被世家所排挤。
韩潇潇回京后参加过两次花宴,无一例外是满心欢喜而去,败兴失落而归。京城盛传,韩家女儿无礼野蛮。韩家姐妹一时间困步府邸,无人愿与结交。就是这时,新科状元郎三番两次上门求娶打动了护国公夫妇。逢花朝节,韩潇潇便同林建之私下见了面。
这一次见面,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韩潇潇回府后便将自己关在房中,直至出嫁前。花朝节过后第二日,坊间就有流言说:“护国公府大小姐与新科状元郎一见钟情,已是私定终生。”
林建之不是出身世家,除了御赐的那几样物件并无什么像样的纳征礼。护国公府怕长女被人嗤笑,将护国公家业一份为三,最好的铺子和庄子都给了韩潇潇。为了林家能留守在京,韩国公爷不顾脸面的给林建之求了个京差。成亲那日,前头的嫁妆进了林府院子,后头还未出护国公府。
十里的红妆并未换来美满姻缘,林建之对韩潇潇说得上是礼遇相待,可少了几分情爱。半年不到,韩潇潇怀上长子。许娘子因丈夫在韩潇潇陪嫁的庄子上做事,也一同去了林府,做起了韩潇潇院子里的管事娘子。
二十一年前的林府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虽是个三进三出的院子,却没有花园、流水、凉亭。府里人员简单,丫鬟婆子也大半是护国公府采买的。生活本可以这样平淡下去,可一切都随着胡家的出现与护国公府离京而改变。
林七言三岁生辰才过,护国公府便接旨去往西北戍边。韩国公离京前求得林建之入户部,花家公子入太常寺述职。因着花家是京城大户,故而国公爷便将护国公府交予到韩潇潇手上……
林一诺心脏骤然紧缩,冷汗瞬间布满额间。林一诺强压身体的不适,闭目休憩片刻。再睁眼时,眸光中的冷意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痛心与茫然。林诺儿依旧紧握心口,极力去看清眼前这个老妪,“你…你是说如今的尚书府就是原来的护国公府?”
尤妈妈含泪点头,“是。林老夫人得知护国公府大门钥匙在大小姐手上,先是以抱养大少爷为由逼大小姐交出府门钥匙,大小姐忍下骨肉分离之苦,没有妥协。其后,林建之让人阻在大小姐院前,断了大小姐米粮。有忠心的丫鬟、小厮想要偷送食物进院子,无一不是被打死、发卖。大小姐挨了三天,终于挨不住的时候,大少爷来了。”
“大少爷带了水和粮食。”尤妈妈停顿半刻,“可大小姐才喝了一口水,林建之就带着人堵在门口。大少爷被抓,皮鞭一下一下抽在大少爷身上,大小姐心疼,最终交出护国公府门钥匙。林建之第二日就带人搬去了护国公府,占了国公爷的书房,大小姐却被安排在最阴冷潮湿的院子。原先的院子赠与了胡家,胡氏自此其就被养在外面。”
林诺儿猛吸一口气,“他们就不怕外祖家的人知道吗?”
尤妈妈苦笑一声,“他们怎么会知晓?外界都说大小姐不喜出门,可谁人会知晓大小姐是被软禁在府里的。他们占了国公府后,几乎换了所有的仆从。每当二小姐来探望时,老夫人那边的人都会将大少爷带走,为的就是让大小姐不要乱说话。”
同年,胡氏父亲考得进士。林建之为留胡氏在身边,从花家探听到太常寺有空职,便四处活动将胡毅送入太常寺。这年后,林建之便较少回府,几日不见人影都是正常。林七言五岁生辰过后的一个雨夜,林建之去了韩潇潇院子。
韩潇潇那日早已带着林七言歇下,林建之来得匆忙,敲了半晌门才有丫鬟来应门。尤妈妈当日守夜,正巧撞见这一幕。林建之怀里不知抱着什么,入院后直接冲入主屋。韩潇潇被惊醒,才披上衣裳就见林建之跪在床前。
这日后,林建之日日归家并歇在韩潇潇处,院里也多了个女娃娃。尤妈妈看得出韩潇潇对林建之的疏离,对女娃娃的不喜,便提议替林建之纳几房小妾并将女娃送去老夫人那儿。韩潇潇接纳了,可没有从外面采买女子,而是挑了两个院里长得标致的送去。
然而,林建之似改变了个人一样。虽是收下两人,但依旧日日宿在韩潇潇房里,女娃娃因此没有送走。三个月后,韩潇潇有了身孕。怀了身孕的妇人为了肚里的孩子,总会想着积善行德,更何况韩潇潇本就善待下人的人。于是乎,这个抱来的女娃娃记在了韩潇潇名下,成了林建之嫡长女,取名清霜。
天总是不遂人愿,韩国公同韩小公爷战死的消息传递回京,国公夫人也以身殉夫。韩潇潇得知此事后,哭得不能自已,念及腹中骨肉与年幼的林七言,这才扛了下来,可精神一日不及一日。林建之不寻医问药,却以夫人身子抱恙为由接胡氏入府,更是将府上中馈大权交予胡氏。
胡氏起先对韩潇潇算的上尊敬,吃喝供给都算充足。到了韩潇潇孕期七月有余时,胡氏找到了尤妈妈。年后,尤妈妈丈夫身子便不大好,时常休假去庄子上照看。胡氏堵拦尤妈妈时,尤妈妈刚办完丈夫身后事,领着已有十岁的尤大牛。
胡氏抓了尤大牛,以其性命要挟尤妈妈在韩潇潇的饭菜里下寒石散。寒石散性凉、致幻,寻常人长期服用都会致死,更何况是怀有身孕的妇人。尤妈妈犹豫了一晚,儿子的命与大小姐的命相较下,她选了自己儿子的命。
一个半月而已,府里的下人都道韩潇潇疯了,不是在廊下自言自语,就是绞发绞料子。林七言作为嫡子长孙,送去了老夫人那里。六月流火,闷了几日的天空终于密布乌云。大雨倾盆的夜晚,韩潇潇突然清醒,求着唯一留守在院里的尤妈妈去找林七言。
尤妈妈心有愧疚,去求了半日才抱来刚满六岁的林七言。林七言懂事,看着韩潇潇的样子便知自己母亲有话要说。林七言不顾身边奶嬷嬷的反对,将所有人赶出房中,独自留下陪伴韩潇潇。那夜电闪雷鸣,天界宛若破了口子,天河倒灌而下,淹没了江南数万人的家园,也将西北战士鲜血洗刷干净。
雨声淹没了私语,掩盖了韩潇潇竭尽全力的嘶喊。天蒙蒙亮时,房门开了。六岁的林七言生疏地抱着浑身染血的婴儿走了出来。尤妈妈等人进屋时,韩潇潇已身死魂消。房中血气浓郁,韩潇潇自知无人会帮她产子,她便亲自剖腹取子,以自己的残命换取孩子的一线生机。
林七言亲眼看着母亲的决绝,一夜间便长了不少。抱着这个才出生的妹妹,带着韩潇潇院里仅存的婆子去向老夫人讨来云柳阁,不顾他人妄议,坚持抚养妹妹,取名诺儿,意为“一诺千金”。诺,是林七言对韩潇潇立下的誓言。
六岁的林七言自韩潇潇白事后,不论去哪儿都带着林诺儿。秋山猎场、国子监、太子府、和安堂……有林七言的地方必然可以看到一个粉面玉容的女娃娃,哪怕被其他人嗤笑,被他人议论,林七言从未松开过林诺儿的手。
转眼便是七年,林七言一篇《国策》在文人圈里掀起波涛。其言:“民重君轻,必国强军盛;民贱重君,则小人横道,佞臣霸政,国乱军散。君王生而为社稷,活而当为民……”先帝闻得此篇,赞林建之一句:“此子不凡,未来可期。”
林建之接了圣言,面上却无欣慰。胡氏幼子已有两岁,比起林七言对林府的疏离,林建之更喜欢林九格同自己的亲昵。是年八月夜,林七言独自外出,将林诺儿托付给宁国府花家看顾,五日未归。五日后,林七言接回林诺儿,面上已带上一片铁青。十日后,良景天接到泛州外祖家书信,前往泛州一月才归。
林七言带林诺儿回云柳阁后,林建之在外以大价雇来身手较好的护卫,看护寻文斋。第二日,胡氏再度给尤妈妈传来口信,以云柳阁一封信换十里田地。尤妈妈想到庄子上的尤大牛,常年的面朝黄土,一到冬日粮食便不够一家过活。一夜时间,尤妈妈同胡氏签下文契。
林七言身为太子伴读,每日清晨就要出府前往太子处。林诺儿年岁虽大了,可到底还是个孩子,林七言从不将她单独留在院里,这便是尤妈妈的机会。云柳阁中,除了尤妈妈是韩潇潇身边的老人外,其余人皆是林七言亲自挑选的,对他忠心不二。
尤妈妈见林七言出了门,以林诺儿掉了耳坠为由支开丫鬟小厮,独自在林七言住所内翻找一遍。果然,在林七言一本书内翻出三封信。
一封为家书,是林七言早年写给韩小公爷的;一封为私信,是工部侍郎李家给林建之的,内容为感谢林建之提供韩家布防图一事,赠与一颗龙眼夜明珠珠;一封为公函,是兵部给林建之的回函,大意为驻兵数、地点以及所需粮草数量……
尤妈妈并非目不识丁的人,要不然也当不了一院管事。粗粗扫了一眼这三封信,心下就已猜到护国公的死与林建之脱不了干系。可护国公府已覆灭多年,为护国公府复仇远比不上让自己儿孙吃饱来的重要。尤妈妈深知胡氏与林建之不会放过自己,却还是用这三封信换取庞文庄地契。随后,狭带包袱,连夜出逃。
只是尤妈妈才躲了两日,就闻得林七言死讯。心下一狠,杀了一个身形与自己相似的乞丐婆子,交换衣物,行乞出逃。胡氏为堵尤大牛的嘴,真就将庞文庄过到其名下。尤妈妈逃至庞文庄时,尤大牛已住进大宅了。尤妈妈自此改名换姓,极少出门。
林诺儿泪珠连连,“你当真不知我哥哥是怎么死的?”
尤妈妈举三指向天,“老奴只知大少爷的死同那三封信有关,可到底是谁下的手,老奴真的不知。老奴所言,若有一句欺瞒,天劈雷轰,一家老小皆不得好死。”
林诺儿看着良景天,没有再问。紧抓着胸口的衣裳,起身而出。良景天几度伸手去扶身形不算稳的人儿,可都被春雨拦下。春雨朝良景天摇了摇头,沉声问了句:“姑娘想怎么处理他们?”
尤妈妈伏地,见林诺儿未言,连忙求饶,“老奴所知都已告知姑娘,求姑娘高抬贵手放过老奴一家老小!老奴身死无怨,都是老奴做下的与他们无关啊!”
林诺儿步子一顿,回眸看着良景天,“景天哥哥,你看着办吧!”说罢,推门而出。门外,天色已蒙蒙亮起。林诺儿看着隐去一半的月牙,一口心头血喷出,身子轰然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