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诺儿尚不明白此话意思,只是在几日后听闻了萧家灭门惨事。传言里,萧寒风父亲得知贪墨盐税一事败露,便在禁卫军赶来前,杀了发妻与一双儿女……至于林七言是怎么知晓萧府出事的,林诺儿始终都不知晓。
这年冬日,京城世族遭到清洗。曾经的百年望族们,一个个因贪墨、通敌、草菅人命而被灭门。除去定伯侯府、卫国公府与早离朝堂的赵氏一族外,一个不剩。不仅这些世族们提心吊胆,林七言也整日皱眉不展。在这种人人自危之时,胡氏为林建之诞下次子——林九格。
次年开春,二皇子因身体孱弱,同太傅请了长假。林七言作为伴读,主动请命抄写每日讲义送往皇子府。林诺儿也因二皇子缺席,被太师允了入室听学。春末,林祖之出京运货,死于流石。四十九日丧期未至,林清颜出生。林七言以二皇子未归为由,带着林诺儿日出而离,深夜才归。
这年夏日,西夏来犯,西北战事吃紧。烬燃本是送萧寒风去西北寻万俟容琛,起先还有信传回,至凌城便断了信,烬燃也再未归。林七言在烬燃离开后,常会抄经祈求上苍,保他周全。然,在一个夏日流火夜后,林七言哭了一场,再不提烬燃之名。
夏去秋来,转眼又将一年。太师以‘论治国之策’为题,考究皇子学业。林七言仅是伴读,本不用写,可天就是如此戏弄人。二皇子回宫路上,被玩闹的四皇子与楚云天撞入湖中。待将人捞出时,二皇子已不省人事。皇后为掩二皇子无法完成课业,私下命人来寻林七言。次月,四皇子万俟礼失足落水,死于御花园。
林七言用半个时辰完成《国策》,皇后重抄一份,落上二皇子名交予太师。太师授书多年,自然看得出此篇非二皇子能写,又深知二皇子品性较好,不是贪慕虚名之人,便派人打听了原委。翌日,林建之携此篇《国策》归府,并带来圣上一句,“此子不凡,未来可期。”
这一日下学后,林建之难得地让人请林七言去了寻文斋。一个时辰后,林七言平安归来。也是这日后,林建之便常唤林七言去书房,一去至少一个时辰,而后的家宴也多了林七言与林诺儿的位置。
林七言对家宴不甚上心,却十分热衷于去寻文斋。林诺儿见林七言同林建之关系渐好,府里对两人的态度也不似原来那般淡漠,便将担忧全部放下。
林诺儿七岁生辰日,林七言第一次没有去祠堂。这日才入夜,林七言就取出了烟火。没有盛放,仅是零星点点,林诺儿依旧笑的十分开心。因这一夜的盛放,林诺儿眼中的世界都更加明媚鲜艳。林七言看着自己拉扯大的妹妹,眼底只剩了温柔。
哄了林诺儿睡下,林七言出了小院。自烬燃离开后,林诺儿每晚都要牵着林七言的手方能入睡。林七言一旦离开,林诺儿立即便醒。站在小楼上,看着林七言的小心翼翼,原本放下的担忧再度升起。这年立秋,烬燃死讯传回。三千里路程,带着三两银钱,萧寒风走了整整一年。
林七言与林诺儿在小院一角烧了香烛纸钱,洒三杯水酒。林七言没有悼念,林诺儿没有流泪,两人相看无言,只有将一张张写满歉意的生宣燃尽。接连三四日,两人脸上全无笑容。这一年秋日,上天也似乎在怜悯好人的离去,雨水一日比一日充沛。
连下了七日大雨,林诺儿病倒了。起先是咳嗽,而后是浑身无力,终是在林七言外出的深夜,林诺儿起了高热。浑浑噩噩间,林诺儿放佛看见了满面焦急的林七言。见林七言在,林诺儿高悬的心便也就放下了。也就是这日,林七言出事了。
林诺儿才从浑浑噩噩中清醒,云柳阁的人全部换上新面孔。林诺儿还没开口询问,和安堂的赵妈妈便将林诺儿带下楼。入眼,满屋白色。林诺儿愣了,心不安地狂躁起来。堂中放了一副单薄的棺椁,林诺儿想也没想跑到棺椁旁,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棺盖。
林七言安静地躺着,若不是苍白无血色的肌肤和已乌青的双唇,林诺儿绝不会相信人已逝去。林诺儿摸着林七言的脸,“哥哥,别骗诺诺了,诺诺会害怕,诺诺会害怕……”林诺儿爬进棺椁,扑进林七言怀里,嚎啕大哭,“哥哥还要带诺诺去西北的,哥哥……哥哥……”
赵妈妈厌烦地看了两眼,直接让人将林诺儿拉了出来,“三姑娘,老夫人说大少爷是少年夭折,不宜葬入林氏墓地,也不能入祠堂受供。如大少爷这般少年便亡的,本应在第二日火葬,而后送往寒云寺供养。念在三姑娘同大少爷亲近,特设灵堂,供三姑娘悼念一番。”
林诺儿此刻哪里还听得见赵妈妈的话,挣脱了下人,趴在棺椁上痛哭不停。赵妈妈嫌弃地看了两眼,带着一种丫鬟快步离开。和安堂的人一走,云柳阁只剩了林诺儿与林七言。待到深夜,林诺儿的泪流尽了,又将棺盖撬开。林诺儿爬进棺木中,扑在林七言怀中,眼神里只剩恨意。
林七言走过,牌位被放置在寒云寺,林诺儿亲自摆放的牌位。回府后,林诺儿闭门三四日未出,胡氏借林诺儿年岁尚小为由,强制将林诺儿移至林清霜所在的鸣凤院。因林七言逝世,林诺儿也无由再进国子监。
在鸣凤院的三个月,每当胡氏请来的先生为林清霜授课时,林诺儿都会避开耳目躲在窗下偷学。三个月不到,林清霜以林诺儿顽劣为由,往和安堂添油加醋一番,林诺儿便被挪到清风院。彼时的清风院还无人居住,林诺儿独自一人倒也畅快,可不到一月,清风院又被交到林清玥手上。
只是这一次换院子,没有人再给林诺儿安排去处。林诺儿不争不闹,拿了韩潇潇剩下的遗物和林七言留下的一枚黄玉印章,想回云柳阁,可见云柳阁紧关的院门,最终去了无人的柴房。
期初,林诺儿去厨房领取食物,管事娘子尚且无言,时而还会主动添上一些糕点。只是时间久了,又见无人过问,断食少食也就成了常态。林诺儿时常饱一顿饥一顿,偶得和安堂唤见,除了问安请安,根本不敢多说什么。管事娘子得了信,对林诺儿更加视若无睹。
林诺儿为了活下去,向管事娘子提出了以劳动换食物。起先,管事娘子尚有担忧,仅是在厨房支使林诺儿,而后便是派林诺儿送餐。林府主子对此无话,甚至还会因林诺儿送迟一事大发脾气。轻则罚端盆站立,重则棍棒责打。林诺儿受了多少棍棒,连她自己都记得不甚清楚。
夏日也好,冬日也罢。没有降温的寒冰,没有取暖的炭块,哪怕是个林府三等丫鬟都比林诺儿活的更为体面。七八岁的孩子总是长得十分快,没有新衣,林诺儿就将破损的衣服缝补在旧衣上。从住入柴房起,林诺儿便学着挑水、生火、洗菜、做饭、缝补。
十根嫩白的手指,不过半年时间便长出茧子。林诺儿说不在意是假,也曾在无人的深夜对天长叹,可哀叹完便又强打精神,假装顺从。顺从地跪在半人高的雪里一夜,顺从地在夏日里站几个时辰,顺从地在挨板子时反省自己的错,顺从地不敢与林府这些所谓的主子对视。
林诺儿八周岁生辰日,林建之意外地想起了这个女儿。林诺儿被胡氏身边的房妈妈带去了祠堂,从日升跪到日落。林建之踏入祠堂,丝毫没考虑这个女儿已跪了一日。径自上了三炷香后,拾起一旁的鞭子。林建之抬起就打,直到林诺儿背部无一处好肉才停手。
林诺儿咬紧牙关,硬是没有开口叫喊。林建之似不解气一般,再度提鞭抽了七八鞭,见林诺儿奄奄一息,眼底闪过一丝杀意。林诺儿似没瞧着那一闪而过的杀意,咽下口中的鲜血,“为何鞭打女儿?可是女儿做错了什么?”
林建之俯下身,短鞭上的鲜血滴落,在林诺儿面前汇聚在一处。林建之终究没有说话,丢下短鞭提步离开。林诺儿躺在血泊里一夜,有了精神才一步步拖着身子回柴房。第一次受鞭打,林诺儿在柴房里昏睡了三日才醒,伤口外翻的皮肉早已与布条粘连在一处。
忍过鞭打的疼,忍过林建之眼里的杀意,这点身体上的疼痛已算不得什么了。林诺儿顾不上伤口是否会发炎,打了冷水,泡入水里。一盏茶时间,同布料粘连的皮肉才稍有松动。没有药,林诺儿便直接用布条包扎。伤口溃烂,直接用过了火的小刀生剜出来。
林诺儿自小起便看惯了这些伤,如今也知道林七言身上的那些伤是怎么来的,眼底的恨意又深了三分。林诺儿身上有伤,白日里的活也不能少做。一日休息,一日便没有饭吃。就这样挨了一年,厨房来了个年岁较大的沈娘子。沈娘子对林诺儿较好,时常瞒着管事给林诺儿留饭菜。
沈娘子的到来令林诺儿生活改善了不少,有了伤药,也少了饿肚子的时候。冬日病时,沈娘子偶会偷偷带人来瞧一瞧林诺儿。夏日中暑时,也是沈娘子将林诺儿背回柴房的。
那时的林诺儿虽猜出沈娘子是良景天安插的,却也不敢给予过多的信任。林诺儿心底是感激沈娘子的,常主动帮忙分担厨房杂事。待林诺儿十四有余,来了葵水,沈娘子才辞去林府事物,离府而去。随着这些年挨打次数的累积,林诺儿也看清了林府这些人的本相,心底对林府无半点眷恋与情谊。
林清霜及笄日时,林府宴请了京城所有重臣权臣,不可谓不风光。然而林诺儿十五及笄日,林建之是以十五鞭作为及笄礼。在带着倒钩的短鞭抽打下,林诺儿心里的恨意升至巅峰,恨不得一把火将一切燃尽。可当林诺儿拖着残破身子回到柴房时,心底的怒火又压了回去。
看着水缸里狼狈不堪的自己,林诺儿反复说着:“还不是时候,还不到时候。”
这年秋猎前一日,卫国公府小公爷陈云泽突然上门拜访,指名道姓地要见林诺儿。林诺儿心有疑虑,却还是跟着和安堂赵妈妈去了前厅。仅用一眼,林诺儿便知陈云泽对自己只有厌恶。因新皇登基,秋山猎场向五品以上官员家眷开放。陈云泽明道自己不喜林诺儿,却还是愿意相处几日以培养感情。
林诺儿并不信陈云泽这番话,可思及面圣之事,便想将这些年来委屈向皇帝诉说,以求皇帝能看在林七言往日情分上,查清林七言死因。陈云泽见林诺儿眸光有动,擅自定下出发时间,果真还就在秋猎那日一早,亲自来接林诺儿。
林诺儿换了干净的衣裳,跟着陈云泽前往秋山猎场。只是还没等见到皇帝,就被陈云泽带到密林深处。七八名壮年男子守在密林,一见林诺儿便摩拳擦掌,各个争相上前。林诺儿此刻才知陈云泽打算,摸到地上碎石便丢向几人,同时转身就跑。跑了不过半盏茶,便至一道山渊。林诺儿红了双眼,咬牙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