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暖暖沉默了一瞬:“是啊,三年前孟汝娴被迎娶西厥,是因为,当时孟汝娴已名满大衍,最好的办法,便也是将娶回安置在宫中。否则,你以为,为何西厥王能三年不动她?为何还能因此与衍朝签下十年之约?那不过是西厥王后的手段,西厥王自然也是知晓孟汝娴的身份的。唯一能保护她的方法也只是这样了。
“可是这三年,他们绝没有闲着,足足用了三年,才精心谋划出今日的局面。”
“西厥历来也有女帝登基的先例,可孟汝娴毕竟只是西厥王后与其他人的私生女,此事算秘密,鲜少人知,届时她换个身份,摇身一变,西厥王后只需昭告天下她为西厥王之女便可,但孟汝娴想要在西厥立足,必得有一番功绩,谋夺大衍,收入囊中,也是她的筹码。所以,她会借用西厥之力,搅乱大衍,助你夺得皇位,她成为皇后,作拥衍朝,再回归西厥,将天下收入囊中,岂不是一箭双雕?”
顾晏之面容微漾,虽是震惊,却仍极力自持。
事虽至此,却不是死局,仍有一搏之地。
若他们拼死一搏,成之,亦可坐拥天下。
风暖暖觑了一眼顾晏之的神色,便知他心间所想,忽觉悲悯,也不欲再劝,只是徐徐将真相捋出。
“西厥虽机关算计,但衍朝陛下顺水推舟,早已设了局中局,这一切,不过都是他的谋略与棋子,我为诱饵,引你上钩,再用你钓出孟汝娴,而孟汝娴效命的大皇子也不过是陛下的一枚棋子,我爹也只是陛下的助攻而已......
“你们屡屡行事都如此顺利,不过是因为他在背后的推波助澜,他为的就是逼你们出兵,引出所有的阴谋,再一举歼灭而已。
“孟汝娴离开云阳后,是去长风门调兵了吧?可是她并没有告诉你这批军火她没能从大皇子手中盗出吧?我想她之所以不告诉你,该是你手里也握着什么砝码吧,若她说了,相当于失去了你这个助力。
“如今这批军火早已到了陛下手里,待你们出兵,这批你们辛辛苦苦盗出的军火将会亲自用在你们身上。
“我方才说了这么多,想必你心中早有成算了。”
听到这,顾晏之骤然凝眸,以极其陌生的目光看向风暖暖,仿佛从未认识她一般:“你是谁?你为何会知道这么多?”
这般通透,这般深谙人心,又从容淡定......
眼前的这个女子,仿佛与他认识的那个风暖暖判若两人。
风暖暖轻笑:“我是谁?恐怕,我身边每一个人都比我自己还要清楚我究竟是谁,可是,你们独独不会告诉我。”
“我之所以知道这么多,是因为,你们都太小看了我祝家,也太小看了我风暖暖。”
她徐徐转身,声音不疾不徐的传来,哪怕穿着一袭素衣囚服,也在这一刻辉然发亮,清透的眸子如有水光汇聚,渗出一抹极为坚毅的光芒,那神色,如睥睨众生,如俯仰万千子民,带着悲痛悯怜。
顾晏之沉了许久,缓缓将神色恢复,目有痛意:“为何告诉我这些?”
风暖暖静静回视:“你也曾是我少年时光中的旧识,不想看你兵败垂成,收手吧,层层圈套已经设下,你斗不过的。”
“你既已说了,孟汝娴会举西厥之力助我登上皇位,那又有何可惧?待四日后,你行刑之前,长风门一举攻入云阳,西厥趁机来犯,我带你走,又有何不可?”顾晏之讥讽一笑,略带冷意。
“所以,哪怕你明知陛下设了圈套,也要铤而走险,就此一战?既我拦不住你,也罢,只不过,救我,就不必了。”风暖暖抬眸,静望窗外一轮白月,自袖中徐徐拿出一瓷瓶,“若你大军来犯,我必当在此之前,服毒自尽。”
顾晏之惊骇,一瞬之间,脸色苍白如纸,似乎用了许久,才恢复了语气。
“为什么......为什么,你行事总是这样不留余地,对我是这样,对你自己,也是这样......”
话问出口,顾晏之才赫然发现,原来语言也会有一天会是这样的苍白无力。
风暖暖缓缓一笑:“我似乎从来没和你提过我的母亲吧?其实我对于母亲的记忆已经所剩不多了,可你大概不知道,即使见得少,我也总是梦到她。她在梦里会温和的笑,会带着我坐在高高的屋顶上,看着寂夜繁星和万家灯火,她说,世间至美,便如此番,现世安稳,百姓安乐。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父亲从来不和我多说她,可是我能感觉到,母亲是个心有大义的女子,她一定,一定为这世道做过些什么......父亲不多说,是想要我安静平淡的过这一生。
“但我,却想守护住母亲喜欢的东西。因为,它很珍贵。故梦华章囿于岁月不过尔尔,可我相信,人世间最美的东西,一定就在这扇窗外,在我们身边。或许是幼童吃糖时的笑容,或许是少年人为心爱女子簪花的一瞬温情,或许是花甲老人相视一笑......当你大军来犯,这些东西被铁骑践踏,你真的就忍心看着他们遭到破坏吗?”
顾晏之久久不言。
眼前的这个女子,他曾见过她卑微的样子,见过她执着的样子,见过她闹小性子讨好卖乖的样子......
她有太多面孔,哪一个都平常到可以是任何一个人。
他曾认为,她不过是芸芸众生最寻常的女子,可直至今日才渐至知晓,她的平凡囿于表面,只是努力将自己活得再平淡不过,不过努力将自己隐于这世间,去做一个有情绪、有喜怒哀乐的女子。
她从来都不寻常,只是他不曾看懂她。
她不再是那个静花疏影里只会撒泼打诨的小女孩了,如今的她聪明多谋,早已从一颗种子破土而出向阳生长成参天大树,终有一日,她会同她的母亲一样,也成为一代狭义之士,守护这天下太平无虞。
沉沉的闭了闭眼睛,这一刻,顾晏之才赫然发觉,他们所做,是何等的不堪。
琉璃令本该是属于这样的女子的。
可是他已覆水难收。
许久之后,顾晏之睁开了眼睛,静静看向风暖暖:“暖暖,抱歉,箭已离弦,我——收不回来了。”
风暖暖唇角泛起一丝淡淡的苦笑:“我知道,是我妄想了。”
顾晏之缓缓抬手,想要抚向风暖暖的脸庞,然而手至半空,却停住了,旋即苦涩一笑,淡淡收了袖。
现在,连他的手都是染了血的脏,有什么资格再碰她呢......
顾晏之自嘲一笑,旋即折身欲走。
身后传来风暖暖的轻唤:“顾府丞——保重。”
声音轻和如波,却沉重似金,仿佛诀别一般。
顾晏之顿足,袖中双手攒紧又放下,放下,又攒起......如此反复,许久,才抬步离去。
月色如水,如同碎裂的纸帛,雾色渐起,缓缓笼罩周身,抿去那一袭蓝袍之上的光华,亦抿去他心间始终未能开口说出的话——
暖暖,不管你信与否,我此生至珍,唯你而已。
月华淡淡落了辉光,乌啼在暗夜中传来,带着森森凉意。
许久之后,一袭海棠色宫装红裙自牢房昏暗的一角走了出来。
风暖暖笑看那殊丽容颜,喟叹道:“夜间也穿这般华丽,就不怕被人认出来?”
长平郡主幽幽一笑:“难道我穿的素净点就不会被人认出来了吗?”
两人相视一笑。
长平郡主微微摇头感慨:“若不是我今日来得早些,怎能听到风大阁主这般豪言壮语?”
风暖暖挑眉:“反正我现在一个阶下囚,随你调侃。”
“风阁主义薄云天,我岂敢调侃!别说的那么凄惨,倒像是再也出不去了似的。”
“那可未必。”
“你不会真想在这住一辈子吧?”
“这里安逸静谧,不足与外人道也,倒也是个极好的养老之地。郡主要不要一起试试?”
“你少来,我这不是都来陪你了嘛,不过一个在里,一个在外,还有什么区别么!”
“我爹怎么样了?”
“放心吧,只是在牢里住一阵,好吃好喝的供着呢,你都说了,军火一案是陛下私下的授意,难不成真让你们祝家倒了不成,那日后国库亏空的时候,谁来掏钱援助?”
风暖暖轻轻一笑。
“你还笑得出来,陛下会放祝大人不假,可没说放你,我今日入宫,见皇太后那意思,似乎并不想让你活着出来,陛下也没表态。可我不明白,若你真有个三长两短,宁王殿下回来了,他们母子三人,又该是和局面?”长平郡主道。
风暖暖静默了一会儿,才道:“其实我也好奇赵亭烨会为我做到哪一步,但越是如此,我便越不敢试探,也不能试探,若让他抉择,选了我会失了君心,选了天下,那我也会难过。”
长平郡主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伸手在风暖暖肩头一拍,以示安慰。
“所以,索性,便不让他为难吧,既由我为引,那便该由我来结束这一切。”
“暖暖,不论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夜幕下,长平郡主的眸心微亮,若含着无限柔光,在这寂夜中化作一团棉絮,扫平了风暖暖心中那一点哀伤。
风暖暖亦抬手,握住了长平郡主的手背。
能得此知己,也是无憾了。
许久,她看了眼天色,眼中泛出一抹坚毅的光芒。
她想守护的,她想留住的,她绝不会轻易放弃。
“都准备好了吗?”
“万无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