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前几日的牢狱之灾,祝允塘的病似乎又重了些。
风暖暖一大早就去了祝府照料,她到的时候,祝允塘已经起了身,穿着一袭白色中单虚虚的靠在榻子上,腿上盖着一层厚厚的攀云鲛丝蚕花织锦被,房里拢了炭火,可他依旧是冷汗涔出,脸色苍白如纸,俨然没有了一代首富身上该散发出的阔气之感了。
风暖暖伺候祝允塘用了药,心疼的不得了,接过一旁周叔递来的帕子仔细替祝允塘擦着。
祝允塘虽疲累,却难得精神不错:“暖暖啊,这些让下人来就成了。”
半晌,风暖暖开口道:“女儿不放心,爹,你不如纳个妾吧,好歹有人伺候你,下人们虽然尽心,却知冷知热的少。”
祝允塘默了一瞬,又抬起头远远的看向墙上挂着风暖暖娘亲的画像,道:“你娘要是知道我纳妾,该不高兴了。”
风暖暖看着祝允塘那痴迷的眸子,不免揪心,隐有酸涩之意:“爹,我娘都走了那么多年了......”
祝允塘摇了摇头头,宠溺的看着风暖暖,抬手抚了抚她的发髻:“那也不行,你娘可是个小醋坛子,不能惹她不高兴。爹啊,只盼着把你带大嫁个好人家就可安心走了。”
风暖暖心头一紧:“爹,你说什么呢!”
祝允塘沉了沉,忽而抬手,屏退了左右,拖着颤巍巍的身子便要起身,风暖暖忙扶着他起来:“爹你要干什么,招呼我坐就行了。”
祝允塘摆了摆手,硬是走到房间一角的紫檀木书柜上,撑着疲累的身体,拿出一个扣着锁的雕花犁木锦盒,继而从他随身的衣襟里掏出了一把钥匙,将那锦盒打了开,拿出数丈纸帛地契递给了风暖暖:“这是几个铺子产业,这是我私下的几处地契,日后就交给你打理了。”
“爹!”风暖暖眉心一蹙,如今祝允塘这般,竟让她生出了一股临终托孤之感。
“我身体不行了,日后这几处得由着你照料了,听话,拿着。”祝允塘不由分说的将那地契纸帛都给了风暖暖,又叮嘱道,“这可是咱们家最重要的几处产业,别的声音可以不管,这几处......你好生看着吧,若日后真有个什么不测,你就将这几处产业卖掉,剩下的钱也够你丰衣足食的一辈子了。”
一股强烈的不安顿时倾袭了心口,风暖暖扶着祝允塘坐下,半蹲在他一侧:“爹,您是不是知道什么没告诉我?”
窗外有阳光倾洒,徐徐的落在祝允塘的眉眼之上,将他眼角的皱纹照的越发清晰,这一刻,风暖暖才赫然发现,她引以为傲的父亲不知何时已然苍老,连头发也已经半白。
其实祝允塘生的并不难看,哪怕年近五十,也总是有一种独特的风韵,眉眼淡淡的,总是笑眯眯的,却又似乎阅近了人间风物,想必,年轻的时候也该是个美男子吧,只是年纪大了才有些富态,平日里穿的过于华丽,珠光宝气掩盖了他本身从容的气质,此时只穿一身单衣,反而将他的大气雅韵衬托了出来。
祝允塘淡淡的摇了摇头:“并无大事,只是前几日之事,让我不得不防。”
风暖暖宽慰道:“爹,您就放心吧,那是栽赃陷害,吴大人已经替咱们祝氏果脯正名了,如今,证人也已经关押,择日伏法了。”
祝允塘并没有因这消息有太多的悲喜,只将目光幽幽的投向窗外,轻言:“不会那么简单的。”
风暖暖微愣,听及此言,再加上近日来发生的诸多事件让她不得不重新审视了一遍祝允塘,沉了半晌终于将心间疑问问出:“爹,你到底知道什么,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还有,长风门在衍的暗桩部署图为什么会在您这里,我娘,究竟是什么人?”
即使她再后知后觉,也早已从她身边的人口中听出了玄机。
李云霆初见她时,夸赞她不愧是风夫人的女儿,连赫连鸿绽也是,甚至连蚩夜的风言风语之间,也能听的出,她的母亲与他们有莫大的关系。
只是,她想不到,是什么人物既能认识西厥皇子,又能与千机阁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闻言,祝允塘面色一白:“你说什么?你怎么知道那部署图?”
风暖暖低道:“那日,您去飞鹤将军府,便是打算以此图换走我的吧,其实您早就知道那一日,李云霆不会伤害我,哪怕是您不交出这图纸,他也不会把我怎么样,因为他认识我的娘亲,您并不急着救我,交出图纸,只是给他一个警示,为了确保我的安全而已,所以,才会在他的管家王则端以为您联手赵亭烨而准备降服时,速速离去。只是,那图纸当夜便被交给了西厥的人,只不过被赵亭烨拦下了。”
祝允塘顿时眉头紧锁:“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这么多年,他一直将风暖暖保护的很好,也一直以为,他的女儿只是温室中的花朵。
“我也是昨天才推断出来的,您不过是借李云霆的手,将图纸交给西厥的大皇子,因为只有西厥大皇子赫连泓绽有实力与孟汝娴制衡,既可以在西厥拖住孟汝娴的后脚跟,又可以这图纸在大衍制衡她。如此,便也能保全我。爹,我都知道的。”
闻言,祝允塘眼中已经出现了深深的震撼。
他的女儿,终究传承了她母亲的所有智慧,哪怕他刻意将她养的平凡一些,却也抵不过这血脉中的诱引。
或许,他的女儿,早就不需要他的保护,也能独当一面了,只是一直以来,他不肯撒手罢了。
祝允塘深深的叹了口气:“抱歉,暖暖,这些,我不能告诉你。”
有时候,你知道的越少,才会活得越开心。
“可是,我已经深陷其中了!”
祝允塘避过头去,许久不语。
风暖暖目色黯然,缓缓的站了起来,眸中有难以言说的无奈,却也有不甘于此的倔强,她忽而一笑:“爹,我不会为难您,我知道,这是您保护好我的方式,可是,我也不会因此就看着您一手建立的基业倒塌,更不会由着那些伤害过您、伤害过我娘的人为非作歹!您不肯做的事,我替您做!”
说罢,风暖暖便要转身离去,忽而骤听祝允塘焦急而带有怒意的呼唤:“暖暖!你知道什么!”
这一次,惶恐的人却变成了他。
风暖暖背对着祝允塘道:“原本不知道什么,可是父亲方才将地契田庄生意悉数叫给我的时候,便已悉数证实了我的猜想。
“其实我一直好奇赵亭烨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我身边,即使他当初是巧合出现,那么后来赖在风府不走,还会是巧合么?他在朝中一直是陛下的左手有臂,但凡他刻意出现的地方,必定是说明这个地方有问题,用不了多久就会查出证据交给陛下,一举清理。诸如前吏部尚书,前户部侍郎,每一个和他过招的人,几乎都必败无疑。
“但是他来到了风府,来到了我身边......爹,他是冲着您来的吧?其实我始终想不通,您一生清廉,怎么还会被他盯上?
“而直到我知道您将长风门暗桩图交出、直到菊心告诉我孟汝娴是西厥王后的私生女,我才明白——
“其实,菊心是父亲安排在我身边保护我的人吧,不然,她一个小姑娘能怎么会知道这么多,是父亲早就料到了这番局面,才让菊心故意透露,让我以此戒备,运筹帷幄。
“从那暗桩图到了赵亭烨手中时,父亲便感觉大厦将倾,所以提起帮我安排好了吧,可是,我不会眼见着祝氏倾倒的。”
“暖暖......”此时,祝允塘已经是说不出来的震撼了,愣愣的看着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心中百感交集,她终究强大到不再需要自己的庇护了。
“父亲此时还是不愿说出我娘是谁、而我又是谁么?”风暖暖徐徐回身,明媚的光影落在她的眼中,泛出刺目而耀眼的光亮,让人一时无法直视。
祝允塘哑然。
“没关系,我会自己查出,也绝不会让父亲为难。”说罢,风暖暖徐步离去,刻意挺得笔直的脊梁将她原本就俏丽的容颜衬得更有几分风骨。
凉风徐过衣襟,那单薄而倔强的姿态,与十年前静花疏影中的女子渐渐重合,渐至远去,一如风清芜当年,就此一别,殊路不归,仿佛有什么细密的东西,也在一刹那消失,追不回了。
祝允塘眉间浮起一抹忧愁,苦涩肆意。
许久他才喃喃开口:“清芜,你的女儿,真是像极了你。”
其实层层棋局,早在十年前便已铺开,从大衍宁王赵亭烨步入风府的一刻起,便已开始了运转。
守在门口的菊心看见风暖暖走出,忙着了车夫迎来,笑盈盈道:“主子,咱们回府吧?”
风暖暖抬眸,幽幽的望了一眼天边的流云:“去刑部。”
菊心问:“刑部?主子那作甚?”
“去问真相。”
“主子是要去见顾晏之?”
风暖暖足下一顿,唇角勾起一抹隐晦而幽深的弧度:“去见蚩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