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2】段九篇(上)
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
段剑山庄,剑羽峰顶。
段九懒散地倚在临宇楼的窗前,俯身往下看去,缭绕的云雾翻滚,一眼看不到底。
她自嘲一笑,举起手中的一壶春醪仰头狠命地灌下去,一时间,来不及咽下的酒水顺着她白皙修长的脖子蜿蜒而下,一路流入她的衣襟,原本整洁干净的红衣已然湿了大片。
直到壶中的酒被她喝得一滴不剩,她才随意将手一挥,“啪”的一声,酒壶碎了一地。
她喝完每一壶酒都是这样,此时临宇楼的地板上已经对了一层酒壶的碎渣。
她抬手一挥便又是一壶酒,一口咬掉酒坛上的塞子,仰头又是一顿猛灌。
“小九!小九!你快开开门啊!”是段七和段八的声音。
段九没有理会,她早已经习惯了,自从她回到段剑山庄以后,她的八个哥哥外加六个嫂嫂十个侄儿侄女都每日轮着来陪着她,关心她,或者就像现在这样,在门外喊她。
她不去理会,自去喝她的酒,身体没了骨头似的挂在栏杆上,她淡漠地看着脚下,嗤然一笑,万丈深渊呢,这一跳下去怕是要粉身碎骨吧?
唉,他们是做什么呢?既然选择要谢家的铁矿山还来管她做什么?
她原本是没有这般颓废的,她也不想惹他们难过,害他们担心,可是她能怎么办呢?
谢家是天下的主人,他谢怀宣无法无天谁又管得了?新婚之夜丢下她去找那个女人,他以为装模作样来段剑山庄请个罪便可以罢休了吗?
当然不会!她段剑山庄可不是好欺负的!
可是明明说好了为自己报仇出气的爹爹和哥哥们这会儿倒好,不过是谢家一座铁矿山便轻易教他们偃旗息鼓,对着谢家俯首称臣。
而她的耻辱呢?她受到的伤害呢?谁还管?
她一个弱女子,没了段剑山庄的支撑她什么也做不了。这一刻,她恨。
恨所有人,恨谢怀宣是个负心汉,恨越清影是个狐狸精,谢疆宇仗势欺人,更恨堂堂段剑山庄如此没骨气任人宰割!
凭什么!凭什么被辜负被遗弃的是她,到最后痛苦的还是她!
凭什么!
凭什么!
她额头上的青筋骤然暴起,双目因为长久失眠而泛着红血丝,胸口剧烈地起伏,手一扬,酒坛子径直砸向门框,“咣当”一声又碎裂开来。门外的叫声也因此而骤然停止。
她冷笑,酿酿跄跄地踩上厚厚的酒坛残渣,脚上的疼痛她浑不在意,打开门,她看到段七和段八惊喜的神情。
“小九!你终于愿意出来了!”段八兴奋地拉住她的手:“八哥带你出去散心好不好?你不是喜欢八哥的小马驹儿吗?八哥把它送给你,咱们一起出去骑马去!”
“是啊!”段七也嘻嘻笑道:“你要是不想骑马,七哥就带你去江南游玩,你说你最喜欢吃苏州一品斋的甜点了,七哥都买给你!”
“对呀,八哥也可以陪你去,我们去吃好吃的,玩好玩的,所有的烦恼通通都忘掉……”
“行了!”段九厉声打断他们,她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两个自娱自乐的人,深深皱眉。
段七和段八登时噤声不说话,段九是他们从小看着长大的,从小到大段九就像一只快乐的小狮子,调皮霸道,脸上永远有数不完的表情。
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学会了忧伤,学会了沉默,还有现在这样,脸色阴沉。
这样的段九让他们觉得陌生不已,昔日那个快乐无畏的身影越来越模糊。
看着她几乎能凝成冰块的脸色,他们竟觉得心头一颤,这样的段九无端令人胆寒畏惧。
段七叹息了一声敛了神色,低低出声道:“小九,此事爹爹也做不得主,毕竟连皇帝都出面了,甚至还拿出了铁矿山,段剑山庄便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再去寻事端的了,毕竟段剑山庄上上下下上千口人命啊!”
段九垂眸不语,三人之间的氛围十分尴尬。
过了好半晌段九才重新抬头,嘴角上提,眼角下弯,两腮鼓起,露出一抹笑容,淡淡道:“我知道。”
段七段八一时惊愕,段九突然的笑容教他们觉得诡异。
段九撇撇嘴,如同从前那般水灵灵地大眼睛滴溜溜直转,她扬起下巴对段七道:“七哥!你方才说要把那匹小马驹送给我!这话算不算数!”
段七错愕半晌才连连点头:“算的算的!怎么不算?七哥是那样的人吗?”
说罢他咧开嘴笑了,段九也笑了:“今日我便要出去散心,就骑七哥的小马驹!不过。七哥不许跟着,谁也不许!”
她语调抬高,一副娇纵任性无忧无虑的模样。
段七却犹豫了,他和段八互相对视了一眼,这点动作自然被段九潜在眼里,她黒宝石般的眸子里闪过一起一抹冷冷地嘲讽,但是这种情绪很快被她垂下的长睫掩盖。
她垂头丧气地转身欲回屋内:“罢了罢了,如此我还是继续喝酒算了……本来想出去走走醒醒酒,放松放松,其实喝酒才最放松是吧?”
“别别别!小九!”段七段八一人一边紧紧拽住她的胳膊生怕她又回去把自己锁起来,他们若是不能把段九请出来,他们的爹爹就得把这临宇楼给拆了。
段七妥协:“好好,小马驹给你骑,七哥八哥都不会跟着,不过你要保证天黑之前能回家!”
段九笑了,回过身来一拳打在段七的肩上:“七哥你当我小孩儿呢?还天黑之前呢!我尽快回来就是了!”
说罢她跑着跳着向山下奔去,段七和段八仍是在山上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很是不安怪异。
两人没说什么,只是互相对视一眼,点头示意。
段九回去换了一身衣服,拿着她那把湛卢剑,骑上段七那匹黑色大宛马直接下山离开了段剑山庄。
下山之后已是下午,她抬头看看天色,太阳还高高地挂在西南边上,她低头盘算着,想来天黑还需要一会儿时间,于是她骑着马晃晃悠悠,漫无目的地在路上跑着,似乎真的是在游山玩水一般。
暮色渐浓,寒鸦归巢。
段九眸间也渐渐笼上一抹寒气,骑着马行至一片山路时,她将鞭子一甩骤然加快了马速,一人一马如此在渐渐浓郁的夜色中狂奔起来。
不远处,渐渐也有隐隐马蹄声响起,很是急促。
段九冷笑,果然还是不放心跟上来了吧?
嘴角邪魅一勾,她抬手取下头上一只簪子,手扬起,在黑暗中猛然划出一道白色的光线,下一刻,便听见有金属割破皮肉的声音,她身下的大宛宝马疯了一般没命地狂奔起来。
段九趁机猛然松开缰绳,足下一点,身影似轻鸿一般飞离马背,闪进旁边的树林里,她动作极快,又兼夜色朦胧,根本无人能看到她的这一个动作。
她抱着胳膊站在树梢上,冷冷地看着段剑山庄的人骑着马从她脚下飞快掠过去追她那匹大宛马。他们一定还以为段九在上面呢。
段九抬手默默抚摸了一把手中的湛卢剑,剑身沉重而透着寒气,她身上也渐渐溢出阵阵杀意。
谢怀宣,我要让你知道,这湛卢剑可不是白要的,我就让你们都尝尝湛卢剑的滋味!
她从树上落下,转身朝着树林深处走去,穿过那片树林便是通往京城的路了。
她刚刚行至树林中间,却被一只猛然伸出来的手紧紧箍住了腰,那手臂很有力,很粗壮,出手速度极快,快得她竟会一时不察而落入他的手中,此人武功定然在自己之上!
她大惊,刚要出声最就被那人的大手紧紧捂住,整个人都被他紧紧箍在怀里,浓重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隐隐传来,她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而后,传来那人的声音,声音浑厚低沉,段九甚至能听到他胸口因为说话而传来的震颤,他语调轻佻:“嘿!小娘子往哪儿走?可让本王给逮着了!”
他的中原话说得极其不地道,段剑山庄地靠北越的最北边,是以她一听便听出来此人话中很浓重的匈奴口音,他是一个匈奴人!
段九顿时紧张起来,匈奴人的蛮横在整个北方都是让人退避三舍的,即便是柔然人也与匈奴井水不犯河水。
她的呼吸也愈发剧烈,却在此时,她只觉得耳根脖子附近传来一阵湿热,是,是他的嘴唇!紧接着,自己胸前一紧,那人的手竟是不老实地爬上来……
不!不可以!
她顿时脑子里一片混乱,拼命地扭动身体想睁开他,奈何无能为力,她想叫出声,嘴却被他紧紧捂住,脚下用力去踩他的脚,他却不痛不痒地一下子反而将她的腿脚用腿别住。
而那只禄山之爪还在不老实地乱动着,她越发恐惧起来,四周是看不到头的黑暗,方圆十里怕是都没有半个人影。方才满身复仇的杀气此时尽数化作虚无,在此人面前,她一身的武功竟然是丝毫无用!
她的眼泪掉下来,她后悔了,她为什么要下山?为什么要甩掉段剑山庄的人?她不要报仇了,只要现在放过她,她就不报仇了!
她陷入极度的恐惧中,心里不断地乞求着谁能来救她,突然胸口的那只手退了回去,她心下一喜,莫不是有了转机?
然而并没有,下一秒她就被那匈奴人一把扛在肩上,火速往树林外面奔去。
她再次紧张起来,她的嘴没有被堵住,她扯开嗓子喊起来:“救命啊!救命啊!……”
她狠狠地捶打着那人的后背,不停地嚷嚷着:“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我是段剑山庄的九小姐!你若是敢把我怎么样,你吃不了兜着走!”
“哼!段剑山庄算个屁!本王是匈奴堂堂大王!怕个鸟!”他的话粗俗露骨,在段九听来是无比让人恐惧。
她越发用力地挣扎,哭喊:“放开我!救命啊!谁来救救我!救命啊……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五哥六哥七哥八哥!你们快来救小九啊!小九再也不乱跑了!呜呜……”
对于段九如此肆无忌惮的呼救那人却是浑然不在意,似乎是并不怕她叫喊会引来什么人。
一路上荒无人烟,那人功夫很好,不过片刻功夫便已经穿出密林,一匹高大壮硕的黑马猛然窜出来,段九被那人带着一同上了马。
马鞭甩起来,段九惊觉,她正在离段剑山庄,离北越,越来越远。
段九悔恨不已,心里所有对谢怀宣的仇恨都已经烟消云散了,她想,若是能回去,她谁也不恨了。
可是,她现在根本回不去!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段九来到草原上的时候草原刚刚下过一场雪,此时已经是雪后初晴,碧蓝的天空中明晃晃的阳光亮得双眼几乎睁不开。
寒风吹来,段九纤细的脖子禁不住一阵瑟缩,她下山的时候只穿了几件衣服,还是秋天的装束,谁料半路被那“野人”劫来,身上仍旧是那一身单薄的秋装。
正在此时,身体猛然被裹进一个温暖的大氅之中,不用回头段九也知道是谁,她怒从心起,顾不得寒冷,赌气般地推开他把那大氅狠狠地摔在地上走开。
结果刚刚走出两步身体就腾空而起,她眼前的天地瞬间颠了个个儿,紧接着屁股上就狠狠挨了一巴掌,他浑厚响亮地声音响起:“不识好歹的女人!非得本王给你点颜色看看!”
“滚开!”段九厉声呵斥,手脚并用使劲儿在他身上又是踢又是打,她这会儿也不怕他把她怎么着了,在路上的这几天她已经摸清楚了他的脾性。
这人虽然生性粗鲁无礼,但是无论她怎么闹怎么叫他都不理会,也不生气,更不会打她,因为他认为打女人的男人就是个窝囊废。
一路上他除了对她动动手脚,胡乱摸摸占便宜以外,却始终没有对她作出任何实质性的越轨行为。段九知道,以他的武功和力气若是真的拿她怎么样她也丝毫没有反抗的能力。
她不明白他千里迢迢把她带回来到底做什么,既不劫财也不劫色,还要一路上忍受她的暴脾气,亏得他身高体壮,扛得住她的拳打脚踢。
只是这一回不同的是,段九被他抗进穹庐之后猛然被摔在地毯上就不管她了。
随之围过来一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小,他们都围着段九打量,口中叽里咕噜地说着匈奴话,甚至有的人还伸手扯一扯她的衣服,摸一摸她的手或者捏一捏她的脸。
段九心头的恐惧再次涌上来,她抬头四下搜寻他的身影,奈何人群太拥挤竟是将她围了一个水泄不通。
如此彻底置身于一个陌生环境教段九害怕得哭喊出声:“苍吉库勒斯!救我!”
“哼!终于愿意喊本单于的名字了?”浑厚的嗓音再次传来,依旧是那腔调怪异的汉话,段九却莫名的觉得安心。
紧紧围住她的人群自动散开移到两边,她仍是趴在地上,用袖子胡乱抹了抹眼泪,抬头看去,此时他正端坐在帐篷正中间最高的位置上,远远地俯视着她。
她不得不承认,他有些北方匈奴人独有的深邃的双眼、挺直的鼻梁和凌厉的轮廓,英俊之余浑身都散发出王者的气势。
她不由心头一颤,身体悄悄地向后面退缩。第一次她突然发现,她面对的不是一个无理的普通壮汉,而是一个最凶悍民族的王。而她这一路上竟然对他拳打脚踢,想来她还真是幸运,能活到现在。
“还想去哪儿?”他声音一出,她就吓得动也不敢动。
似是对她的表现略微满意了些,他嘴角上扬,用匈奴话叽里咕噜地对帐篷里那群人说了什么,那群人突然欢呼起来,紧接着就一哄而散,纷纷奔出帘外,不见了踪影。
段九诧异地回头看苍吉库勒斯,却发现他正站在自己的面前。
“还打算在地上趴多久?”他浓眉微蹙,朝她伸出手。
想起他方才的威严,她有些瑟缩,不敢伸手,果然他的表情立即变得凶恶:“嗯?”
段九吓得连忙伸出白皙柔软的手放进他粗糙宽阔的手掌心,他轻轻握住,手臂微微使力,猛然一拽,她就顺势跌进他怀里。
他是故意的!段九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