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你是谁?
地狱永远是黑暗的,阴冷的。
谢北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的来了这里,他看着眼前一个个飘荡而过的灵魂,看着浑浊却奔腾不息的忘川河水,看着河上那个摇摇欲坠的木板桥,看着桥边栏杆上只露出来一抹头顶的老太婆,她面前是一口比她还要大的黑色铁锅,锅里是幽蓝色的沸水。
谢北舜眸色一动,在这阴暗的地狱里,那一锅的沸水显得尤为明亮和纯净,光是看着便觉得如夏日森林岩石深处汩汩流淌的泠泠清泉,沁人心脾。
他突然羡慕起那些排着队在奈何桥上等待喝孟婆汤的人,他也想喝,也想让那一碗清泉洗涤自己的灵魂。
可是他不能,他是个罪人。
他的前世杀了太多人,他得去领罚,之前在人间听那老头对那个女人说,他要被罚一千年。
他想,也许他就是被仇人杀死的,怕是遭了报应了。
他生前的事已经有些记不清了,他隐隐记得玄阴城,师父,师妹,楚幽冥,还有他叫谢北舜。
至于他看见的那个对着他的身体又是抱又是咬的女人,他委实没有印象,他也懒得去想,有时候什么都不记得反而轻松,他无意去回忆起关于她的任何事。
他一路跟着判官来了案牍司,判官把他带到案牍司的厅堂中拿了一本空白的本子让他拿着,他刚拿上,那本子就自己发出幽蓝色的光芒,不过片刻功夫,原本空白的本子上竟有了字迹。
本子被收走,只听判官嘟哝道:“犯的孽还不少。”
什么是孽?他茫然。
却听判官又道:“牛头马面!送他去十八层地狱走一趟!”
“是!”牛头马面大声喝应一声便直接上前拽住他脖子上的链条就走出了案牍司。
他只是安静地跟着牛头马面,十八层地狱?他第一次知道当真有这种地方,他还以为那些只是传说呢。
他一边走,一边打量着路上的状况。一路上各种凄厉的惨叫不绝于耳,时时会有飞迸而出的肢体或者眼珠子滚落在脚边。
他不经意地斜睨一眼后把那胳膊踢到边上,刚走两步肩膀就被一只手给扒住,他回头一看竟是方才被他踢走的胳膊。
他厌恶地去拍那手想把它拍掉,奈何那手似乎是赖上他了,死死抓住他的肩膀不放。
他的目光顿时冷了下来,寒光阵阵逼向那只胳膊。下一刻,令所有鬼魂包括牛头马面都惊诧不已的是,那只胳膊竟忽然灰飞烟灭。
一时间所有路过的小鬼都吓得纷纷闪开,避出三丈以外。牛头马面面面相觑之后面不改色继续拉着谢北舜往十八层地狱里走去,然而脚下的步子却比之前越发快速。
连他们都未曾见过杀气如此之重的凡人。
谢北舜进入十八层地狱的研磨司时,恰恰看到一只灵魂被众阴差按着脑袋往大磨盘的孔里塞,整个身体被倒立着插进磨盘,磨盘那头牛头猛然推动,磨盘开始轰轰隆隆地转动。
只听那鬼魂一声剧烈的惨叫,磨盘里开始有肉浆血沫子哗哗流出,磨盘上的灵魂已经没了脑袋,倒立的四肢仍旧在不停挣扎挥舞,却挡不住身体一截一截被消磨进巨大的磨盘里,化成一滩稀碎的血浆流血而出。
这种刑罚既可以让灵魂被撕裂,又不会真的损坏它,它要的,是让那些灵魂体会被碾压的痛苦。
鬼魂在人间无痛无觉,可是在地狱里,却如常人一般,有痛亦有泪。
谢北舜虽看得头皮发麻,却并没有太过畏惧,似乎他曾经经历过类似的痛苦,早已经学会了面对。
他就在里面等着,排着队,不知过了多久,轮到他了。阴差们如同之前那样也七手八脚将他紧紧制住,却在发现他动也不动之后愣愣地松开了手。
当脑袋被碾碎的感觉传来,谢北舜只觉得天地瞬间崩塌,那样的窒息和疼痛让他几欲疯狂,他终是禁不住呻吟出声。
然而很快,脑袋碎屑随着转动的石磨流淌而出,痛苦逐渐消失,他再次恢复了原有的形状,脑袋,身体,四肢都毫发无损。然而那种痛楚时时在眼前萦绕,他终于明白,为何犯了重罪的人要来十八层地狱。
接着,按照程序,下一个要去的是刀山司、火海司、凌迟司……总之,按规矩,他要把十八层地狱的上百种酷刑都要领受一遍。
痛苦一波接着一波的袭来,一遍又一遍,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有些厉鬼甚至早在从火海司出来以后就被逼疯了,有些坚持得久一些却终究也被逼得求谢北舜帮忙让他们灰飞烟灭,他们不愿再受这等痛苦折磨。
然谢北舜自己也近乎麻木,他任由牛头马面拉着自己入了万箭司,这是地狱里的第几个酷刑他已经忘了,他来了多久了他也记不清了,被痛苦一遍遍折磨,饶是他那般隐忍终于还是痛苦难当。
当他从万箭司出来被牛头马面拖着去天雷司的时候,他却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是她!那个疯女人?看到那女人的一刻,他那时竟然觉得浑身疼,似乎是所有受过的刑罚的痛齐齐涌了上来一般,疼得他几欲跪倒在地。
那女人此时也正直直盯着他,脸上布满泪痕。
他竟忍不住皱眉,他不知是为什么,只觉得对于这样的她很不满意。
他不知道她怎么也会来,不过那不关他的事,一会儿他还得受天雷加身,他心底竟是忍不住一缕恐惧。
正自想着,身体被猛然抱住,他低头一看,竟然是她。他的手上被沉沉的铁链子锁住,无法挣开她。
但是不得不承认,她只是如此简单地抱着自己,自己心底的恐惧竟然被突然驱散,仿佛被什么填满了似的踏实,安全,他好奇不已,静静地看着这个抱着自己的女人。
脸突然被她冰凉的手掌捧住,那一刻他竟然有一种想要伸手把那冰凉的手包进手心的感觉,不过他没有这么做,因为鬼本身就是冰冷的。
他看见她的嘴唇颤抖着嗫嚅了许久,才一字一句地问出声音:“痛不痛?”
他眼睛一动,老老实实说出自己的方才的感受:“痛。”
怎么会不痛?粉身碎骨般的慢慢研磨,数万把刀刃将身体扎得血淋淋,炽烈的火焰将身体烧化成一堆灰烬……世间哪有比这更残酷的刑罚?
他刚刚说完就见她哭了起来,她紧紧抱住他,他也就不挣扎任由她抱着,这样他觉得舒服极了。
“阿舜,我爱你。”她突然就哭着说出这句话,谢北舜竟是下意识地浑身绷紧,这种莫名的感觉很奇特,他不明白是为什么,难道这是一种咒语吗?不然他怎么会变得这样身不由己?
“你是谁?”他终于忍不住关心起这个问题来。
“我……”女人张口就要回答,却又沉默下去,半晌才又捧住他的脸,深情地看着他,她布满泪痕的脸扯开一抹笑容:“我,是爱你的人!”
爱他的人?他皱眉,不大明白这其中的意思。
牛头马面不再由着二人磨蹭,他们抓住谢北舜道:“走,去天雷司!”
谢北舜点头,跟着就往天雷司里面走,胳膊却猛然被她紧紧拽住:“不要!”
谢北舜茫然,牛头马面却是只管拽住谢北舜手上的链子死命地把他往天雷司那边拽过去。
他原以为那女人该放开他了,谁知她竟然紧紧跟了上来,眼见着要进了天雷司的门口,黑白无常终于出手拦住那女人:“刑场重地,不得擅入!”
谢北舜竟觉得松了一口气,仿佛是不用再担心什么了似的。
他转身继续往里走,走上刑台时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天雷司的门口,却发现,那女人竟然跪在白骨粼粼的地上,不住地磕头,苦苦哀求着黑白无常。
他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是她那样卑微的模样令他陡然怒火中烧。
他愕然,自己方才胸口里灼热的感觉是什么?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
这些这么久了,今天第一次,他的身体有了这么多的变化,时刻不曾停歇。即便是之前一遍一遍地受刑,他的身体里除了一丝丝的恐惧,一些痛苦便再也没有其他情绪,为什么今日会变化如此之大?
正想着,只听轰隆一声,天雷司的地面剧烈地颤动起来,火红的天雷仿佛是巨蟒口中吐出来的血红色信子一般在他身上缠绕。
他痛苦地绷直了身体,头不由自主地后仰,痛苦的呻吟在他紧咬的牙缝中溢出。
好几道天雷接二连三滚滚而来,他痛苦不已,却听门外的声音越发激烈起来。
他听见了那个女人的声音:“让我进去!我只看看,只是看看还不行吗!”那声音里夹杂着哭腔,哭得让他觉得心里抽疼。
轰隆又是一声天雷。他再次痛苦地握紧了拳头,却听她急得怒吼起来:“你们到底让不让我进去!!”
他睁眼,隐隐看到黑白无常已经把她的手用镣铐拷上了,可她还在拼了命的挣扎,黑白无常不理会,直接拽着链子把她从白骨嶙峋的地上拖走。
他再次闭上眼睛,只觉得她走了,真好。
天雷再次滚滚而下,他终于痛苦不已低吼出声。
然而天雷并未就此止住,轰隆一声,又是一道天雷落下。
原以为的痛苦较之前减弱了许多,他睁开双眼,却见她不知何时竟然已经闯入天雷司,此时正浑身颤抖地倚在他的胸口。
他浑身一震,方才那道天雷竟是落在了她的身上!
更令他惊讶的是,她竟是少了两只胳膊,他抬头看向门外的黑白无常,那两只胳膊依然被锁在铁链上。
她竟然,舍了两条胳膊挣开枷锁,跑来替他挡了天雷!
他清楚地觉察到,她颤抖得厉害。
天雷再次劈落,原本看似奄奄一息的女人竟再次紧紧撞开他,生生承受这道天雷。
谢北舜的目光终于有了一抹别的颜色,他皱眉骂了句:“滚开!”
女人已经因为承受不住而跌坐在地,此时听他如此说。她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阿……阿舜……”
“滚!”谢北舜不耐烦,一脚踹过去把她踢出一丈远。
恰在此时,天雷落下。
“不要!”他听见她的叫喊,身体再次被她抱住,他看到天雷呲拉一声在她后背炸开。
“嗯!”她咬牙闷哼,抱住他的手却丝毫不见松动。
手?抱住他?
他低头看去,此时那双原本断裂的双手此时竟正紧紧缠绕着他的肩膀和脖子,丝毫不见放松。
她的胳膊竟然回来了?
他抬头去看门口,黑白无常竟已经不见了。
天雷再次扑来,他慌忙挡住她。她却一把捧住他的脸,声音嘶哑地哭道:“不许再去承担那些本不该由你来承担的,这天雷该由我来受!”
他想推开她,却被她紧紧抱住,一道天雷下来将两人紧紧包裹。
痛苦的呻吟中,他听到她颤声道:“阿舜,求求你,不要再推开我……”
这声音里包含了太多情绪,他听不出来,也听不懂,却因为这样可怜的哀求而动容。
原本要推开她的双手猛然一颤,慢慢地放下,紧紧地,揽住她的腰,将她按进怀里,任由她的双臂将他的脖子缠绕,她的脸紧紧贴住他的。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做,他只知道,他舍不得她如此难过。
天雷轰轰隆隆,他却不再恐惧,只是这么抱着她,他也觉得心安。仿佛是一颗流浪在黑暗中的心终于寻到一缕光,是这一缕光让他放心地坠落。
觉察到她的颤抖,觉察到她执着的力量,觉察到她流淌在脸上的泪。
他心里空空如也。
他再次问出声:“你是谁?”
“我爱你。”她答非所问。
“你是谁……”
唇,蓦然被堵住,剩下的话都被她以吻封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