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天上人间俱怅望
人生一世,活着,到底求什么?
年幼之时,谢北舜活着的目标是通过谢越臣一道又一道考验。那时候他尚未思考过,他活着是为了什么。
遇见谢宁一之前,他的目标是杀了皇帝,为父王和母妃报仇,而后夺取北越江山,坐上那本该属于自己的位置。
事实上,他并不曾见过自己的父王母妃,这两个称呼自始至终都只是四个单薄的文字,在他的心里激不起一丝一毫的波澜。
他为什么要报仇?他分明没有见过那个叫作谢疆宇的人,对他没有任何感觉,更不用说恨了。可是他还是一步一步地走向复仇之路。
这一切全都是因为,从他出生之日起,他的命运就已经掌握在了谢越臣手里。他要他知道什么,他就知道什么;他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他被谢越臣当成一个傀儡来培养,培养成他想要的样子。谢越臣不停地给他灌输仇恨的思想,不停地用苦难来刺激他,想尽办法让他痛苦,而后让他把这样的痛苦转嫁到对谢疆宇的仇恨上。
事实证明,谢越臣成功了,遇见谢宁一之前,谢北舜唯一的目标就是谢越臣要求的目标,他从来不曾想过,完成那个目标后他应当怎么办?
他真的就如同一个木偶,一个傀儡,无悲无喜,无忧无惧,无心无思,对什么都不在乎,却任由谢越臣摆布。他从来不曾为自己打算过,他也从来没有一种自我的意思。
直到遇见谢宁一,是谢宁一给了他悲喜的能力,他取代了钟离慕,过了钟离慕的生活,娶了钟离慕应该娶的人。
他原以为那不过是个女子,于他而言与其他人并无任何区别,娶她不过是为了方便日后行事,这并不会影响他的计划。
可是他低估了这个女子的能力,不知何时起,他的目光开始不自觉地留意她了,他以前从不会如此。
他没有主动关心过谁,被他关心的人都死了,是被他杀死的,或者臣服于他的脚下。
谢宁一成了例外,她既没有死,也没有臣服于他,反倒是他,臣服于她了。她虽贵为公主却并不喜欢端架子,她也不会娇纵任性趾高气扬,可是她偏偏就这么不由分说、蛮不讲理地闯进他的世界,由不得他拒绝。
书房灯晚,他会因为她轻柔娇俏的话语而妥协,吃下那一块糕点;房间里,他会因为她一袭薄衫下若隐若现的胳膊而紧张;鸳鸯帐暖,他会因为握住她那双柔软的手而悸动;上林花海,他会因为她把一朵芍药送给陆麒而生气,故意丢下她不管;夜半无人,他竟因为她扑进自己怀中的身体而溃不成军,不顾一切地吻了她,吻得难舍难分……
他不知道,他在慢慢改变,他突然懂得了什么是高兴,什么是愤怒,什么是难过,什么是,心动。
回想起来,他惊觉,自己其实在那时候才开始真正的像一个人,一个活着的人,而不是一把冰冷无情的刀。
他开始变得贪心,他想要的越来越多。他想一直看到她的身影,想看她明媚的笑容,想要她带给他的那些温暖,想听她说喜欢,想要她永远也不能离开自己的身边。
所以混乱之夜把她掐死后,他毫不犹豫地折了十年寿命换她重生;她说要跟他和离,他就恨急无奈便咬伤了她的脖子,似乎那样就能带上他的烙印,让她永远属于他。他自己都无法理解,自己几时竟变得如此幼稚。
后来他不顾性命几度救她,诱哄她,不过是为了能够看她开心地和自己在一起。
甚至在不知真相之前,他犹豫过要不要停止这场计划?因为怕她难过,他也会跟着难过。
事实上,皇帝这个位置对他唯一的吸引力就是好奇,好奇坐上去是什么感觉。如同一个玩具,可有可无。
或许是为了惩罚他如此蛮不讲理夺取了钟离慕的人生,或许他真的注定是一把孤独的刀,不配拥有爱。
他从钟离慕那里偷来的幸福最终都要加倍地还回去,令他痛不欲生。
计划不得不进行下去,她也不得不受到伤害,他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她不爱他。她心心念念的,只有一个慕哥哥。
当她在床上一遍一遍地叫着“慕哥哥”的时候,他从来没有如此疯狂嫉妒过一个人,一个男人。
从前他凭借那张脸得到了他想要的爱,如今却也因为这张脸一无所有。他后悔了,为何自己要换这张脸?可是他又庆幸,是这张脸让他认识谢宁一,让他有机会和她在一起,有机会爱上她。他就是如此矛盾着,挣扎着,痛苦着。
她终究是离开了他,曾经她一遍又一遍地亲吻他,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边低喃:“谢宁一再也不会离开阿舜了。”
那时,他要她发誓不离开他,不用钟离慕的名字,而是用“阿舜”这个名字。
果然,骗来的誓言到底是做不得数了,她终究是头也不回就离开了他。这一切仿佛都在嘲笑他当初要的那个誓言,有多么的自欺欺人。
一个人最害怕的不是没有一件东西,而是曾经拥有过。因为拥有过,所以才更能被失去伤得体无完肤。
谢北舜觉得自己就像是被命运玩弄的玩偶,他没有感情,命运非要给他,可是正当他沉溺其中无法自拔的时候,命运却要将那份感情骤然抽离,留下的,是一颗被掏空的心,血淋淋地抽痛着。
他开始学会了反抗,他要自己去争取,即便是抢夺也在所不惜。到底是命运在跟他作对,所有的人和事都在逼着他将她越推越远,让他眼前的希望越来越渺茫,直至破灭,彻底没了希望。
他什么也没有抢到,只抱回了填不满的孤独,一如这眼前的黑夜,触不到边的黑暗。
他抱着谢宁一的身体,那身体已经冰冷僵硬,耳边也不会传来丝毫温热的呼吸,她再也不会开口笑嘻嘻唤道:“阿舜!”她那样决绝,为了另一个男人,送了命。
他脑海中转过无数个念头想让她活下来,甚至想过要不去找鬼祖,让她把谢宁一变成僵尸吧,再也不离开他了。
转而一想,他真是疯了。
夜很静,也很冷,冷得他已经没了知觉。
他低头,抬手细细抚摸着怀中那张沉静的容颜,她此刻如此安静,一如眼前的夜色。
他已经有多久没有和她如此安静地抱在一起了?他记不清了,只记得很久很久,久到地久天长,久到海枯石烂,那么遥远。
他低头,吻上她的唇,如同往常一般贴着她的唇边,轻轻地蹭着,低声呢喃:“阿宁,如果你注定活不过来,等我把这一切处理完了,我去陪你。”
“我发誓,到那时,阿舜再也不会离开阿宁了。”
她依旧一动不动,谢北舜却忽然低低笑出声,似乎是在嘲笑自己。
谢北舜,你当真是喜欢自欺欺人啊,你凭什么发誓不离开她?分明是她要离开你啊,你到底在自作多情些什么?
可是,阿宁,我还是舍不得你,怎么办?
三日后,新皇登基,登基大典在皇宫大殿举行。
是日天公不作美,又下起了纷纷大雪,天阴沉沉的,冷风呼啸,雪粒子簌簌砸在正在走进大殿的大臣脸上,咋得他们不得不缩着脖子颤颤巍巍爬上台阶。
大殿里,谢北舜冰冷的目光让那些冻得直哆嗦大臣们恨不得立即冲出去,还不如在冰天雪地里站着。
但是下一瞬他们就开始议论纷纷,此时坐在龙椅上的君王为何要戴着一只金色面具?这成何体统?
虽然此时谢北舜一身龙袍冠冕极是威严,但是一个面具却让他浑身透出一股子邪气,这让本来臣服于无垠门门下的大臣更是面色难看。
此时除了他们,没有人知道朝廷实际上是被无垠门控制了。
谢北舜依旧不言,明明是温暖的金色却被他生生戴得冰如刀剑。他目光四下一扫,朝中大臣纷纷噤了声。便是有意见,也不敢说了。
司仪扯着嗓子宣布登基大典开始,众臣纷纷跪地,山呼万岁,声音回荡于整个大殿,雄浑悠长。
太监开始宣读登基册封事宜,越冷苍任丞相一职,八亲王世子谢怀宣任太尉,平远侯世子陆麒暂留西南玄阴城,领兵作战,册封宣宁长公主为皇后……
群臣再度哗然,人人皆知,长公主殿下前日已经传出消息去世了,这如何又册封皇后?按理说是追封才对吧。
宣读到最后,太监开口高呼:“钦——”
“且慢!”有女子的声音传来,众人皆是讶异不已。倒是谢怀宣,皱起了眉头。
果然,大殿门口施施然走来一名黑衣女子,女子虽着黑衣却丝毫不能掩盖她的容貌,反而衬得她越发艳丽逼人。
此人正是越清影。
她没有理会众人的目光,昂首阔步走向大殿中央,跪拜行礼:“民女越清影拜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谢北舜没有说话,他不明白,越清影此时来做什么。
却见越清影并不等他指示便已经站了起来,她目不斜视,朗声道:“皇上方才宣读的诏书是否少了些什么?”
“说。”谢北舜开口,依旧冰冷。
越清影道:“皇上册封了长公主殿下,却没有册封我。”
一旁的谢怀宣面色骤然铁青,他强压下想把她拖走的冲动,手紧紧捏住玉笏,看她到底要如何。
谢北舜却是皱眉,冷声道:“是吗?你想要册封什么?郡主?”
“我要册封为妃!”谢宁一镇定自若,大声而坦然地说出这句话。
此言一出,不仅满朝大臣觉得震惊,便是谢怀宣和谢北舜也变了颜色。尤其是谢怀宣,目光阴晴不定。
谢北舜直接挥手道:“退下!朕顾念你我同门一场,不与你计较。册封为妃不可能,无论是谁,都不可能!”
他这话不仅说给越清影听,也说给朝中众臣听,他不希望有一天一群大臣让他选秀纳妃。
虽然谢疆宇曾下令北越一夫一妻,但是法令随人,谢疆宇一去,这一条法令必然有所松动。
就在谢怀宣暗自松了一口气时,越清影的声音再度传来:“若是我有法子救长公主殿下呢?”
谢北舜冰眸顿时收紧,紧紧盯着越清影:“此话当真?”
“绝无虚言!”
“好,即日起,朕册封你为我北越淑妃!”
“谢皇上!”谢宁一颔首褔身。
朝中大臣见状又是轰然一片,准备向新皇和淑妃道喜。
却听“啪”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砸落在地,声音尖锐刺耳,在大殿中阵阵回荡。
众人惊愕,大殿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原来是谢怀宣发怒摔碎了手中的玉笏。众人正是不解,却见谢怀宣面色铁青拂袖离去。
徒留一屋子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