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拣尽寒枝不肯栖
果然,约莫一刻钟的工夫,楚幽冥就被谢越臣撞飞,身体狠狠砸在大殿最角落的柱子上,一口鲜血顺着他的唇角喷涌而出。
谢北舜淡然地走到谢越臣面前,仿佛一个无情无思的木偶,那一刻谢宁一觉得眼前的谢北舜如此陌生,却又让她心生凄凉。
他终是腾空而起上,利剑出鞘,寒气顿时席卷整座大殿,一时间,明明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却突然换成了九天冰寒。
那一刻,所有人几乎都能听到呜咽的剑鸣之声,便是屋顶上的琉璃瓦也抑制不住地兴奋跳动起来,其力量之强大震慑心魂。
众人只能在边上看着,顶尖高手的对决谁也插不进去手。
可是谢越臣却并不像方才对付楚幽冥那般有任何抵抗防备姿势,他反而越发轻松地靠在轮椅背上。他锋利的嘴角噙着一抹冷意,将他挤出齿缝间的话也冻得透骨森寒。
他冷笑地看着谢北舜,轻轻道了一声:“呵,小杂种!”
扑的一声,有血被猛烈喷出的声音,原本震慑所有人的寒气竟是顿时萎靡了一般逐渐散去,屋顶上的瓦片似乎是长舒一口气瘫了下来,静静地躺在那里不再跳动。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谢宁一,所有人呆愣之际,她率先迈出步子,狂奔至谢北舜面前,一把抱住他。
此时谢北舜颤抖着用剑撑住身体,双子跪地,一把寒气萦绕的利剑直直地立在他身前,他近乎腿软地双手拄着剑柄,却已经将上半身的力气都压在单薄的剑上。
他的口中刚刚涌出一口鲜血,却是浓稠得近乎发黑,沉沉地堆在地上。
谢宁一抱住他,面色里是掩不住的担忧:“谢北舜!你……你怎么样了?”
谢北舜没有理会她,他低着头,谢宁一却能感受到他浑身的颤抖和紧绷,她知道,他正在努力站起来。
他总是这么坚韧而要强,谢宁一想阻止他,可是话刚刚到嘴边又被她咽了回去。她还有什么资格和立场去插手他的事?
好半晌,他终是蹒跚着站起来,胸口一滞又是一口黑血,他的面色越发惨白,刚刚站稳的身体竟也是禁不住一晃,若非谢宁一眼疾手快抱住他,他怕是又要倒在地上了。
一旁的楚幽冥似是看明白了什么,他迅速上前一把握住谢北舜的脉门,下一刻,他面色铁青,额头上的青筋忍不住一节节跳动。
他转身,直直地看向谢越臣,语气里尽是无奈和悲恸:“你给师兄下了蛊毒!”
谢越臣冷笑,其他人却都僵住。只要看楚幽冥的表情,他们顿时明了,这蛊毒,怕是无解。
楚幽冥自然知晓这蛊毒,只是他竟未能察觉,一开始谢越臣那出其不意的一掌他就应该察觉才是,可他终是被谢越臣隐蔽的手法骗过去了。
“你上次为了救他的命竟不惜牺牲蛊王一族至宝,灵巫血蛊,我就已经隐隐担心你有朝一日会被他控制……更何况,这个狗杂种我一直不放心,他太有野性,我怎么可能不用点手段牵制他?”
谢宁一抱住谢北舜的手不由紧紧攥住他的衣服,呼吸也急剧加速。谢越臣,竟然骂他狗杂种,那样刺耳的话如同刀子插进她的心上。
谢北舜虽不言语,但是只是靠近他,她就能感受到,他在绝望,若是之前还对谢越臣存有一星半点的期待,此时也尽数湮灭了。
他的师父,谢越臣,不仅要他死,还如此侮辱他。他不是木头人,他分明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谢越臣得意地笑了,楚幽冥也已经乱了,是,灵巫血蛊。他当初在成王旧府牺牲灵巫血蛊救他一命,却也为他埋下一个隐患。
灵巫血蛊,可生死人肉白骨,却也可以杀人于无形。灵巫血蛊其实就是用它的千年圣血助人起死回生,可是当它的圣血留在谢北舜体内与他的血液融合虽加速他的修复能力时,却也无形中给他制造了一个命门——圣灵毒蛊。
这只蛊和灵巫血蛊是天敌,如果将这两种蛊融合,那便堪称夺命阎王!
楚幽冥当初会放心选择用灵巫血蛊是因为,圣灵毒蛊是传说中的蛊虫。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传说中的蛊虫竟会出现,此刻竟然已经同灵巫血蛊融为一体。
他为谢越臣的心机感到发指,原来他的疑心如此之重,他救了谢北舜一名都能引起他的警觉。
而此毒,无解!
又是一口黑血涌出,谢宁一慌乱,眼里氤氲上一片雾气,她更用力地抱住他,抬起袖子为他擦去嘴边的黑血,他却是看也不看她一眼,一抬手,竟是一掌发功将她猛然推回钟离慕身边。
他的意思很明显,他不稀罕她的关心,他要她回钟离慕身边。
谢宁一死死咬住发白的嘴唇,她不想让心痛的感觉漫延,不想让被他丢开的恐惧支配,更不想让自己像个没用的废物一样只会哭,现在根本不是自怜自艾的时候!她只知道!他快要没命了!他快要没命了!
她挣脱钟离慕的阻拦,依然要去谢北舜身边,她什么也做不了,哪怕陪着他而已。
却在此时,大殿里的寒气迅速漫延,竟似狂风般席卷呼啸起来,这力量比方才竟然还强了百倍!谁也不敢相信,连谢越臣也不敢相信,这样强大的力量竟然来自谢北舜!
他的嘴角犹自留着一抹黑色血迹,目光却是如凤凰涅槃般的决绝和空洞,他冷笑:“便是死,也要讨回点东西。你不是最应该知道,我绝地重生的本事可都是你练出来的。”
绝地重生,凤凰涅槃,又是一次把自己推向死亡孤注一掷的残忍手法。
这样的力量无人能够阻挡,谢宁一终是颓然地跪坐在大殿冰凉的地上,她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消耗自己的生命,却无能为力。这一刻,她恨透了自己的无能!
此时谢北舜与谢越臣的对战状况与之前已经大为不同,如果说前一刻胜负难定,尚有一丝悬念,此时,却已经是毫无悬念。
谢越臣没有想到,自己竟是会引火自焚。他更没想到,谢北舜坚韧到令人发指的意志力竟然是他自己造就的。他这个铸剑师,注定要被自己铸造的绝世名剑所杀。
这一刻强大如斯的谢北舜令所有人都震惊恐惧,谢宁一却觉得心里一阵一阵止不住的抽痛。
她又想起楚幽冥的话,能让楚幽冥做了半年噩梦的训练该是何等残酷?他那时不过是一个少年,却要尽数承受下来。
仅仅是利剑出鞘便足以让大殿顶上的琉璃瓦颤抖哀鸣起来,若是发力打斗起来又该是何等强大的境况。
谢宁一丝毫不期待会有多么震撼人心的场面,她甚至隐隐害怕看到那么震撼的场面,因为每当他在她面前表现得强一分,她便觉得心被剜去一块。
她后悔,为何当初不能明白他?为什么别人跟她说的话她都听不进去?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他?
昔日她那些恶毒的话一句一句,这一刻全都在脑海中涌出来。
她说:“我到底还是爱错了人。”
她嘲笑他:“怎么,这张脸不属于你,用着很不方便吧?因为,你不配!”
她故意在和他缠绵的时候一声声地喊他:“慕哥哥,慕哥哥……”
她还拿簪子刺入他的心脏欲置他于死地,她挥剑划伤他的脸斥责他不配拥有钟离慕的脸,她在地狱不顾越清影的呼唤执意要上奈何桥,她恢复记忆后便又开始找借口报仇……
她一直以为是他在一步步伤害她,逼她恨他,到最后却原来是自己在一刀刀地割下他的肉,让他遍体鳞伤。
他曾经吃过那么多的苦,唯一一次动心却只得到万箭穿心的滋味,她猛然发现,他从出生到现在竟不曾得到半分温情。
谢越臣像一只被围困的野兽,凶残凌厉,招招逼人性命。这样强劲的戾气对别人来说或许会畏惧。但此时他面对的是破釜沉舟的谢北舜,他所有的凌厉在他面前竟是化为虚无。
谢北舜剑出迅疾如同惊雷,不过是电光火石的工夫,他们已经过了百来招,旁人根本看不清两人到底是如何出招。
只觉得眼前两道浮光掠影来回闪动,耳边是呼啸的寒风和嘶鸣不已的刀剑声。
约莫半柱香的时间,天地之间又恢复了平静,平日里威严不可一世的谢越臣此时横躺在地上颤抖,他的双眼依旧满载仇恨。
谢北舜没有杀了他,他只是废了他的武功,挑断了他的手筋脚筋,他已经彻底成了一个废人。
谢北舜“嗖嗖”两下收了长剑,一身龙袍高贵威严,胸口和后背各有一道长长的血口,有鲜血汩汩溢出,甚至还能看到血流上涌动的滚滚热气。
他却浑然不觉,长身玉立,仿佛矗立在大殿中挺拔的柱子。
“他的武功已经废了。至于如何处置……”他看向楚幽冥:“你和谢怀宣看着办,剩下的事都交给你们了。”
谢宁一好不容易松下来的一口气顿时卡在胸口,他这话分明是要离开的意思,这是一种永远离开的决绝。
谢宁一紧紧盯着他,可是从头到尾他都不曾看自己一眼。
她这才惊觉,似乎从她奔向钟离慕怀里的那一刻,他再也没有看自己一眼。
谢宁一突然感到心惊肉跳,远处的谢北舜越来越远,远得遥不可及。
她的脚再也不受控制地奔向他,他却倏然转身,一个闪身便不见了踪影,全无一丝留恋。
“阿舜……”
谢宁一扑了空,跌倒在地,大殿里,突然变得空空荡荡,仿佛他从未出现过。
她定定地看着面前的空地,浑身颤抖不已,眼睛瞬间一片模糊,滚烫的眼泪一粒一粒尽数砸落。她终是没用地掉了眼泪。
似是得了神谕一般,有声音在她耳边缠绕:这一回,他是真的要离开了,真的……
“长姐,去把他找回来。”
“宁儿,去把他找回来。”
有两道声音同时响起,谢宁一抬头看着钟离慕,她清楚地看到,钟离慕那双漆黑明亮的双眸中分明有两个灵魂。
“找不到了……他,他定然不再要我了……”谢宁一紧紧抓住钟离慕的衣袖,失声痛哭。
“长姐,你曾经那么伤害他,离开他,背叛他,他可曾放弃过你?这一次,为什么不能换作你去找回他呢?若是能找回,余生便好好待他,给他你所有的爱和温暖,给他一个家,这才是他最想要的。”
谢宁一恍然,他那么多次都不曾放弃,为何她要轻易就失望?她曾经那样伤害他,为何不能一点点用爱为他修补伤口?
他一直在追求一点平凡的爱,却没有人愿意给他。
他受了伤了,虽然他仍旧面不改色,仍旧立得笔直,可是那两道流血的伤口不是假的,他身上的蛊毒也不是假的。
她怎么忘了呢?他最会假装,最会隐忍,便是再痛,他也不愿意轻易让人看到,他宁愿在黑暗的角落自己舔舐伤口也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痛哭哀嚎。
她慌忙起身奔出大殿,他受伤了,能去哪儿?他受了那么重的伤,独自一个人在黑夜里奔跑,没有人照顾,定然是又痛又冷,他定然很孤独,她怎么忍心丢下他?
她沿着长长的宫墙奔跑,宫墙的尽头漆黑一片,仿佛是一个没有尽头的深渊,像一个吞噬一切的怪兽大口。
她感觉到无尽的恐惧漫延到四肢百骸,上次她也是这样跑出来,可那时还有几盏宫灯闪烁,还有他把她抱在怀里用心呵护着,由着她蛮不讲理地哭闹。
她那时是真的害怕,真的怕他一怒之下丢下她,不要她。他把她抵在墙边吻她的时候她根本就已经彻底沉迷在他的怀里,甚至贪恋不已想要更多,哪里还会有什么报仇的念头?
她早就知道自己的心,爱上他就如同中了毒上瘾了一般,无论如何也戒不掉。她为什么要一再违背自己的心去伤害他?
她几乎要崩溃了,她控制不住去爱他,却因为良心不安而控制不住伤害他。
这到底该怪谁?怪他不把实情告诉她,还是该怪她自己不相信他?他曾经说过的,日后她会明白,他让她相信他。
越清影也告诉过她,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保护她,只是那时血淋淋的事实摆在眼前,她无论如何也难以相信。
这一场爱与恨的纠葛终究说不清对与错,他有隐瞒真相的立场,她亦有恨他的理由。
夜色很暗,平日里摇曳道天明的宫灯此时竟无人管,已经熄灭了大半。偌大皇宫,除了凉凉夜风穿过,只剩一片死气沉沉。
她仍旧在宫墙边摸索,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跌倒在地。
她察觉到,那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