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小皙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起身揉揉眼睛,“睡了这么久么?”又看向自己所处的房间,惊诧不已,“我不是倒在草丛里?大吉大利,幸好没事。”
看来那个黑衣人没有恶意。难道,他真的是掌门弟子?
不对,都是掌门弟子,为何我与他差距这般大?师父肯定是给他开小灶了!
小皙嘟嘟囔囔下床,揉揉额头,看到桌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又快步跑过去。
桌上有一张折叠的纸条,她利落地打开,上面只有两个字。
“冲动?”小皙感觉受到了嘲讽,又好气又好笑。
哈哈哈,冲动?
怎可能冲动。这个自称师兄的黑衣人从她醒来就出现在灵堂上,虽然只逗留了片刻,却仍然记得清清楚楚。从夜闯天机堂救她的那一刻,就断定这位黑衣人不会杀她。
他以为的冲动,实则都在盘算之中。
目前可以确定,这个人暂时没有威胁,可他的行动很奇怪。要是夜未央的人,他不可能放过我这个“叛徒”,要不是夜未央的人,又怎会掌门独学烈火掌?
百思不得其解,根本不明白这个人的目标是什么。
不过还是大意了。昨晚斗转星移加打斗耗力过多,最后竟然栽到草丛里不省人事,遇见敌人就死翘翘了。
闷闷地打开窗户透气,低头看见外面有一个白衣人背对着站在景观小水池边。
“他在这做什么?”她认出那是陆寻歌,想打个招呼,想到现在易容又悻悻作罢,正想合上窗户,瞥见突然又来了个青衣女子。两人站在水池边,似乎在谈着什么。由于皆是背对着,她看不到两人神情,侧耳细听毛也没听清楚,估计是特意小声交谈。
后来,那两人似是达成了某种协议,双双点头,陆寻歌目送女子离开后,又背手径自站在水边。
小皙闷闷地合上窗户,不再理会。
既然人家都加密谈话了,那肯定是秘密,哪这么容易被知晓。去打听打听凭虚公子的消息才是正事,起码会得到一些线索。她这般想着,便出了门。
……
天色阴沉,江面雾气弥漫,一叶孤舟缓慢漂游其上,上面载着两个人。
湖面突然腾浪翻涌,一排杀手整齐有素地冲出湖面,向竹筏靠拢。
沈眉薰跃起,踏过一行人的肩膀,手中白练似白蛇穿游过江,吸引大部分杀手注意。她转身,白练探头而起,掀起一排水浪,凌厉迅捷,如蟒蛇般将最近一圈的杀手紧紧缠绕。
黎千随突破包围圈,用内力推动竹筏冲向岸边的芦苇丛,随即大喊:“老女人,回竹筏来!”
沈眉薰翻了个白眼,打翻一个人,回到竹筏上。两人被一群杀手围在湖岸附近背抵着背低声交谈。
沈眉薰目光快速扫过那群杀手,颇为郁闷。“好不容易从隧道出来就碰上了杀手,前几天刚杀完两波,又来,没完没了了?”
黎千随道:“看来,有人针对我。”
沈眉薰挥动白练甩开一个人,“你是说顾醒?”
这边黎千随立掌为爪,抓过几个人重重丢水里,趁着水花四溅跳离竹筏,拉着沈眉薰躲到芦苇丛中。他喘息片刻,抚过腰带里碎成两半的指环,神色复杂:“不确定,目前他嫌疑最大。从我们出飞仙亭暗道的隧道口就开始派人追杀,也许就想制造一个黎千随无故横死,铁指环下落不明的假象,把矛盾转移。”
沈眉薰倒是摇头:“一定是顾醒吗?朔月盟两大派掌门离奇死在蒲花洲,他也不好交待。”
黎千随摊手,嗤笑一声:“找个背锅的有何难,出了事直接甩给夜未央,朔月盟的传统艺能你忘了?”
沈眉薰秀眉微蹙。知云宫在盟中地位形同虚设,虽知朔月盟今时侠气衰微也不敢吐露实情,黎千随深谙其中猫腻,却仍毫不避讳地说出来,倒叫她惊讶。
这边黎千随又干掉一个游过来的杀手,继续说道:“我也不是个听不进意见的人,你说的也没错,不一定是顾醒。如今我不论是死是活,江湖都认定铁指环在我身上,他不必多此一举。只是除了顾醒,暂时想不出还有谁会置我们于死地。”抬头望着芦苇丛外的重重杀手,低声道:“我们所剩体力不多了,小心些。”
两人依靠芦苇丛遮掩逃上了岸,却不料岸上也有危险。
“遭了,岸上也有!”沈眉薰扶着黎千随爬上岸,他刚才强行运功打退杀手,右臂被牵扯血流不止。“你伤口裂开了,不宜久战,我们躲到那边去。”沈眉薰眼睛一瞥,黎千随会意,两人合作好不容易突破重围一路逃离。丛林深处有个小土凹,两人可以暂避一时。
“先在这避一避。”沈眉薰扶着他,将衣衫撕出布条,黎千随任由她包扎着伤口,目光仍紧紧盯着外头。“他们极有可能是冲着铁指环来的,你先走!”
“不行,他们人多势众,你又受着伤……”
“你为何这么固执!你先走,回朔月盟报信,秋凤阁和山庄才会派人救我!”许是扯到了伤口,他捂着手臂闷哼,沈眉薰看到他渗血的袖口,又将布条绕了一圈,“得了吧臭男人,七星镖的伤还没好全就想逞英雄,坚持到倚星楼,本宫主自有办法联系知云宫。”
耳边林叶异动,想是有杀手追上来了。
黎千随牙关紧咬,撇过头去冷声问:“沈眉薰,云霞殿的仇你不报了?”
沈眉薰一怔,又快速将布条打了个结,挪开一点距离。“看在你救了我一次的份上。我可以暂时不杀你。”
“想不到堂堂知云宫大宫主,竟会对杀姐仇人心慈手软。”
沈眉薰眉头微凛,“你这话什么意思?”
“沈宫主,你只知云霞殿覆灭后被相依山庄霸占,却不知道,是我,亲自把毒药送到挽霞亭,逼她在和亲路上自行了断。落英飘雨枪,大煊最著名的飘英女将,死在自己国人手中,埋骨他乡,哼哼,好不可怜。”
“黎千随!”白练横在脖子上,他无动于衷,只是继续说下去。
“那个时候,是我逼云在心自尽,也是我,把整个云霞殿吞并,创立相依山庄。”
“你别说了!”沈眉薰将手腕边的白练揉在手心。她真怕仇恨的怒意涌上来,错手杀了这个人。
“为什么不说,云在心虽然生前骁勇善战,死后却不妨艳名远播啊。有关她的情史怕是已在民间传开了吧?她再强也只是个女人,有谁会关注女人的功绩?他们会记得那个曾经以命护佑万民的女将么!到头来,他们记得的,不过是云在心在两个王族公子之间反复横跳,又和亲殉情的风流韵事。真是可悲。”
“荒谬!这简直是荒谬!”
“忘了告诉你,这故事,也是我让人传播的。相依山庄流于市井,贩夫走卒众多,传出一件莫须有的事,并不困难。你说它荒谬,不错,的确荒谬。可那又怎样,我不照样得手了么?”
“我杀了你!”
这下彻底激怒沈眉薰,缠在脖子上的白练也一点一点地收紧,黎千随丝毫不慌,“沈眉薰,本庄主现在这个落魄的样子全是拜你所赐。若不是你在飞仙亭阻止我,也不至于到这步田地。你还好意思要杀我?”
沈眉薰深吸一口气,“黎千随,我以为,你还有点良知。没想到我错了,你彻头彻尾就是个狼心狗肺的混蛋!”
话音未落,黎千随忽然一爪袭来,她迅速用白练挡着,两人大打出手,不一瞬便从土凹下打上路面。这自然引起了杀手的注意,不消一刻便被发现踪迹。
紧追而来的杀手纷纷傻了眼:这两人搞什么名堂,明明上一刻还共进退,下一刻怎就内讧了?
“领队?”群中有人请示。
“离远点追,看他们玩什么把戏,要真是内斗,咱们可以坐收渔利。”领队一挥手,脚步生风跟过去,其他人也纷纷紧随其后。
这两人缠斗不休,从林间打到郊边的布庄,又从布庄打到山脚。这一路追赶,便追到了金河湾沿岸的山上。待杀手们追上山顶时,却看见那两人不知什么时候做了个简陋的大型风筝,正准备乘风而去。
“糟糕!拦住他们!”
待追上时,那两人已飞离山顶。
领队急中生智,匆匆从袖中取出一柄物什往崖边瞄准射去!
利箭破空而出,将风筝布射穿了个窟窿,正在呼呼漏风。黎千随也在刹那间看到了箭尾上闪过的红色凤羽装饰。
这图案,他再熟悉不过。
杀他的不是夜未央、顾家堡、玄武帮……而是多年暗中联盟的——同盟。
这么快就沦为弃子了么?黎千随嗤笑一声,不知是嘲是怒,还是不甘。
“老女人,你的轻功如何?”
“呵,自然是极好的,不劳黎庄主挂心。”
“看到那边的矮坡了?那里坡度缓且靠近金河街市,待会你一个人在那降落,也不必担心找不到人。”
“我一个人?”沈眉薰意识到有些不对。
耳边风声呼呼,黎千随忽然笑了:“傻女人,这风筝,只能承一个人的重量啊。”
“你……”
“他们的目标,是我。”
没给沈眉薰说话的时间,他松手运气一掌推开了风筝,坠落下去。
“本宫主会找人来救你——黎千随——你给本宫主撑住——大仇未报你休想一死了之——”
风筝因受力原因快速往前飞去,沈眉薰的喊声越来越远。
身子从半空中坠落,蓝天白云霎时映入眼帘。他望着天边一抹白云,扯出一抹笑,“我会照看好她,你放心。”运气护好心脉,眼睛一闭,毫不意外地跌入森凉河水中。
……
山顶的杀手目睹一切,迅速做出指令:“下山,沿河岸找人!”
“领队,那个女人呢?”
“少主说了,只要黎千随。”
——
月色皎洁,有人独坐水边,煎水烹茶。那人临风玉质,一举一动优雅大方,不似月下仙人清冷,却仍让人感到疏离。桌旁有几个小炉,其中一个小炉上正烧着水。男子一一将桌上茶具摆放好后,冲对面的姑娘微笑,“姑娘请入座。”
对面的姑娘蒙着面纱,闻声未动。
“姑娘,在下没有恶意,若当时不让你假死,落到秋凤阁手里会更糟。”
听到秋凤阁三字,女子吓得一激灵,忙跪下来连连磕头:“多、多谢公子解围……民女感激不尽……”
男子仍是坐在桌对面,也不起身扶她。
“我不是官员,不必行此大礼,姑娘也不必自称民女,快快入座罢。”尹无风将小壶放在另一个熄火的小炉上,并不急着取水就茶,只是慢悠悠拿出竹筒倒茶叶。
“在下竹叶斋斋主尹无风,敢问姑娘贵姓?”
人家说了两遍请入座,蒙面女子也不好拒绝,颤颤巍巍坐到对面。“我、我姓韩,叫韩蓼汀。”
“蓼汀?蓼汀花溆,你是不是有个妹妹叫花溆?”待水稍些变温后,尹无风才提壶取水。
“我……”
“不必理会,在下开玩笑的。”尹无风温润一笑,待茶泡好后伸手将茶杯推到她面前,优雅地做了一个请的动作,“竹叶坞的茶,试一试?”
韩蓼汀望着在水中曼舞的青尖竹叶,“竹叶,也能作茶饮么?”
“可以,就是微苦。”
她轻轻啜了一口,鼻尖萦绕着草本清香,入口鲜爽醇和,却偏生带着一丝苦涩。想来此茶三泡后便鲜爽淡化,苦味会越来越明显,不禁感慨:和中生苦,往事难忘,不断回忆还会越来越苦,何尝不是她如今的处境?
“竹叶性寒,姑娘切莫贪杯,待在下取些花茶来,姑娘先用糕点罢。”尹无风将几碟糕点挪向对面,又提走茶壶,另取了小壶煮水。
韩蓼汀并不怎么想吃,只是喝茶。竹叶茶的苦味从舌尖一点点蔓延至咽喉,连带着那段不堪回首的回忆沁入心口。她慢慢回忆着,嗫嚅着开口:“我、我妹妹不叫花溆,叫芷汀,岸芷汀兰的芷汀……”
“姑娘还真有个妹妹?”尹无风讶然,“那你家在何处,在下送你回去,莫让家中人担忧。”
“我、我记不清了……我没有家了。妹妹……我甚至记不得有个妹妹,也记不起她的相貌,只知道,韩家被抄家后,她被卖进了青楼。之后,音信全无。”
“韩家?”尹无风将沏好的花茶递过去,“姑娘说的韩家,可是十几年前上书要肃清贪腐的韩迎松韩大人一家?”
韩蓼汀点头,两手捂着茶杯。“韩迎松正是家父。”
“姑娘原是韩大人的后人,失敬失敬。”
“尹斋主与我父亲相识?”
“家父尹无痕,当年曾协助韩大人肃清贪官污吏,铲除其在民间庇护的地痞势力。只是……后来韩家被抄,尹家竹叶坞也莫名被偷袭。”
说着,他拳头微握,轻敲了下桌子。
“我妹妹,也是因为那夜偷袭踪迹不明。一直看着我长大的祁伯总劝我不要执着往事。我当然知道……渭水河那么深,连熟识水性的娘都难以幸免,更何况是不足两岁的她。我只是不愿承认孤独,不愿承认尹家最后只剩一人。”
韩蓼汀感同身受,问道:“令妹至今一点消息也没有么?”
“我暗中查访多年,也就在前些时日从相关人士口中获悉她尚在人世的消息,只是时隔多年,人海茫茫,找人谈何容易。”
尹无风幽幽叹气,转头仰望天边圆月,低低出声:“小无晴,哥哥在等你回来啊……”
韩蓼汀添了茶,举杯相邀,“尹斋主纯良仁善,必能如愿。韩氏以茶代酒,祝斋主早日寻得至亲。”
“至亲……”尹无风淡淡一笑,坐正身子敛去笑容,也举杯相对。“应是尹某致韩姑娘早日寻得至亲才对。”
韩蓼汀有些不明所以,正待发问,尹无风却先一步问道:“在下,能否问一下韩姑娘脸上的伤……是那时抄家所致?”
韩蓼汀隔着面纱抚过脸颊的疤,“不……是、是慕容奎!”
尹无风眉头骤拢。翼王下旨抄韩家还不够,连女眷也不放过么?
客居他乡,容貌尽毁,身负血仇,此刻遇到了可以相信的故交后人,韩蓼汀便将往事一一诉说。
尹无风静静听着,眉头皱得更深。
听完韩蓼汀的描述后,他神情仍是淡淡,面上不动声色,手上却把一个瓷杯生生捏碎,指间渗出血珠。
“尹斋主?!”韩蓼汀吓得四处找帕子。
“尹某无碍。”他回以一个温和的笑容,顾自取了丝帕包着手掌,下一刻语气幽幽道:“呵,慕容奎丧尽天良。若不是因为无晴的消息,早就留他不得。”
韩蓼汀刚开始讲时还有些颤抖,现下状态平静许多。“尹斋主,慕容奎武功高强却不在江湖榜上,深不可测,你定要小心。”
“多谢韩姑娘提醒。”尹无风礼貌笑着。本认为今年中秋无趣才尝试与一个陌生人喝茶谈天,却不想牵出十几年前的案子。
“据姑娘所言,那段英郎现在何处?你失踪有些时日,可需要尹某给二位传信?”
“他……我有些时候会精神不正常,所以……也不清楚他在干什么,现下在哪,大概,还在蒲花洲?不过我能确定,他退出玄武帮后,一定是又加入了某个组织。”
“蒲花洲?难道,他去了顾家堡?”
“我不知道……前些时日,听到他与花先生谈话说什么,什么定亲仪式,天机堂什么的。哦,斋主若问花先生,我也不甚了解,只知道那个人外号花先生,在蒲花洲有一处船舫做花楼的生意。”
尹无风暗暗思忖:盟内可没有做花楼生意的,按照段英郎的性子,也不会再入朔月盟。这另一处组织,究竟是哪家?
“好,尹某了解了,韩姑娘若不嫌弃,先在竹叶坞住下,待尹某找到段公子再谈其他。”
月上中天,两人又继续喝茶,谈起父辈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