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皙只觉得凉意侵袭,没看清接住自己的人是谁就昏了过去。
边上跟来的西方龙王一脸懵:我是谁我在哪我家主上在搞甚么?
“帮……主?”饶是西方龙王圆滑通世,也从没见帮主这般多事,有点捉摸不透主上的心思。
玄蠡披着大氅戴着玄色宽帽,帽沿缀着的一圈绒毛都快遮完眉毛了,还戴着半面漆黑的面具,除了下半张脸紧抿的薄唇表示心情不咋样,委实再瞧不出半分神色,西方龙王不敢乱动。
顾醒、上官、慕容他们都在忙着派人疏散闯进来的盟众。冷画子浑水摸鱼从人堆里混进来,转角好巧不巧瞧见了这一幕,也有些没反应过来。
玄蠡将人横抱起来,淡淡道:“劳烦传话陆盟主,人我带走了。”
“这位姑娘晕过去了,我们帮主只是……帮她……找大夫……对对对,找大夫!”西方龙王绞尽脑汁争取编了个像样的理由,尴尬笑笑,跟着帮主走了。
冷画子:???
虽然不明真相,冷画子还是上前阻拦:“不行,颜姑娘人事不省,我不能让阁下私自带走。”
玄蠡淡淡瞟了一眼,冷冷严词命令:“让开。”
“小皙是竹叶斋弟子,玄蠡帮主若要带走,至少得过问一下尹斋主的意思。”冷画子严词冷硬,不肯挪动半步。
玄蠡抱着她步步逼近,亦是威胁道:“很好,你可以赌一下,在这耗掉的是时间,还是她的命!”
怀中的少女面色苍白,满头细汗,眉头紧锁双眼紧闭,确实一副痛苦病态。
冷画子难得惊愕,只得先行让路,随后紧急去偏院找尹无风。
在偏殿好不容易等人都出去后,冷画子才悄声进来,冲坐床边照顾的尹无风使了一个眼色。
看来埋伏在殿外的打手已尽数秘密撤离,尹无风无声点头,冷画子稍直了身说道:“公子、寻歌兄,有一件奇事,方才我瞧见小皙姑娘被玄蠡帮主带走了。”
正打算告别回斋的尹无风:???
正准备陷入昏迷的陆寻歌:???
这什么诡异情况啊!
尹无风脑内风暴疯狂分析,陆寻歌则垂死病中惊坐起:“她被带去了哪!”
冷画子摇摇头表示不知。“不过,颜姑娘是不是患有隐疾,方才发作晕了过去,正好碰上玄武帮的帮主,所以……”
尹无风和陆寻歌互看一眼,纷纷摇头,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
陆寻歌不肯透露太多,浅淡排除这个可能。“她没有其他病。”
苏醒前由天鹰二老照料,除了梦魇和失忆,能治的病早就治好了,直到交接到他手上时也很正常。
除非是几日前回家时受了什么刺激,反常就反常在她只字不肯说,还以为她因父母过世伤心过度才不愿回想。
这个神秘的玄武帮帮主一不出现就没什么存在感,一出现就将个大活人掳走。既然带走她的是玄蠡,冷画子就算看见也肯定拦不住。
尹无风道:“寻歌,你先专心养伤,我与画子去追查她的踪迹。”
陆寻歌谢过尹无风,待其走后,偷偷唤来唐柳曳。
唐柳曳听罢却是摇头:“玄蠡这个人行踪诡秘、善于隐藏,平日事务皆由西方龙王代理,晦英姐作为渡丞都没能窥得半分真容,现下他竟亲自带走了颜姑娘,这可难办……”
陆寻歌只道:“江湖大事此人一向不露面,连铁指环都不在乎,此刻却突然劫走一个小小的竹叶斋弟子,甚为可疑。眼下敌我不明,我担心她有危险。”
唐柳曳面露难色,略微挑眉,试探问:“可否要我调动天正卫?”
陆寻歌迟疑了片刻摇头:“不可,那些是重火堂暗卫,不说只能用于门派公事,贸然大规模调动也会惊动赤国旧部。我这次是以朋友名义求助,你尽力即可,顺便让林渡丞帮忙留意,其他我另作打算。”
唐柳曳有些许满意,“很好,即便入了情关,也没有公器私用。”
陆寻歌:“呃……”有一个事业心极强的伙伴是神马体验!
他觉得脑瓜嗡嗡响,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
另一边城郊别馆。
青衣女子对着昏迷在床的姑娘察看一番,把完脉后终是摇头:“晚了,她果然中了兵神蛊。”
玄蠡缓缓摘了面具放在旁桌,弓着身子颓废坐在床边。
“卿罗,不管用什么方法,一定要压住她体内的蛊。”
孟卿萝略有难色,还是顺从道:“遵旨。”
“陌离,挺住,你不会变成兵神的,你不会……不会……”萧弈不断搓热着她冰凉的手,喃喃重复着,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像是安慰闭目不醒的人,也像是安慰自己。
“陛下……”孟卿罗想上前,被他挥手制止。
萧弈揉着额角,已然疲惫不堪,听说了洛云嫦夫妇的死讯后火急火燎出宫,奈何太晚,什么也没挽回,连她也……
他重重敲着木桌,咬牙切齿,“秋、凤、阁!”
萧放轩一定是故意的,这是逼着他放手过去的一切,全心全意当好这个君主。兵神之毒无解,自然无法医治,所以才能直接打消他的所有顾虑。
床上的人满头盗汗,脸色愈加青白,手凉如冰,似乎怎么都捂不热,生机丧失,一副垂死之象。
兵神蛊剧毒无比,霸道寒冽,按理说在中毒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而她却顽强撑到盟主战胜利之后才死去,毅力远超常人。
她不会那么快死,但也活不成了。至少,无法活成一个正常人。
兵神之毒需要多次催发,使人神智癫狂受控厮杀,直至将人的能量耗尽才会完全地油尽灯枯。
陌离跟殷重火修习的皆是短期爆发式的功法,炸弹般威力,绚烂又迅猛,一旦催发,注定会比其他兵神强悍!也注定会枯竭得更快!
“卿罗,你先出去。”他吩咐道。
孟卿罗预感不妙,犹豫着不动身,直到萧弈瞟了她一眼,才敛裙起身,走了几步又回头跪下,祈求着:“陛下,卿罗只求您平安……千万不要……”话未说完,她已有些哽咽,末了又有些无奈,摇头迅速起身离开。
萧弈听到了,但他不在乎,所以也不会给任何反应,目光一直锁定在颜陌离身上。
屋内没有生炭火,又安静,又冷清。她就那么毫无生气地躺着,有那么一瞬间,萧弈觉得此情此景像在临终道别。
“得道多助失道寡,大义为先聚成家。不问英雄何处来,一气同枝尽开花。”
“这是小时候我教你的打油诗,不知你还有没有印象。”
“亥月革新的事我都听说了。露面的是陆寻歌,但我知道,背后一定是由你主导。”
这是他们长大后难得的独处时光,萧弈顾自喃喃,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他们在树上畅谈时的光景。
那时化名东方奕的他坐在一棵大树的横枝上极目远眺,日日等着都城皇宫的消息。盼着盼着,不自觉想到太傅时常要他牢记心头的文章,低声背出:“为君者,当以社稷为先、万民为重,杜享欲、绝奢念,勤政学思……所谓民贵君轻,民心不可轻视,二者相辅相成,民为水,君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还能煮粥!”一道脆甜的声音突然冒出,女孩唰地从他身后绕过来,手里亮出一把不知何处摘来的小青枣。
“捣乱。”东方奕虽然嘴上嗔怒,面上却是淡笑,自然地用衣摆兜住枣子扶她坐下。
她嘻嘻笑着,一同坐在枝上,“你天天偷念的是什么呀?咒语吗?”
萧弈随口答道:“是、是昨天偷听学堂里的夫子教的,我随口背了出来。”
“胡说!”陌离一脸你逗我呢的表情,“夫子教的是之乎者也,是君王同天不可违,是草民命贱生来废,是同质教化管你谁,是血脉至尊定权位,才不会教你这些。”
东方奕听着有趣,问:“你一向厌学,一听课就头痛、眼花、四肢酸软、呼吸不畅,怎么还归纳得这么清楚?”
“那是因为他讲的不是我想听的,我当然厌学。”她颇为认真思考着,“我想知乾坤、识水陆、晓社稷、洞民生,还想知道更多更多。而不是在一方宅院学什么三纲五常。你不知道,夫子对待女弟子教的尽是《女学》和《女戒》,虽说大家都觉得很好,但那不是我想听的内容。”
“那你想听什么?”
“奕哥哥,你去过学堂应该也知道学堂教的是哪些。什么层级的人就会接触到什么层级的知识,就像池塘的鱼永远只能看到池塘周围的天地。同我这般的底层,学的便是服从。弱者,生来就要服从强者、尊者。像你说的君呀民呀的,应该是上上层了。”
那可不是上上层,那是最顶层!东方奕对那顶峰的位置不甚感兴趣,目光又游移至她身上。“你观察得还挺细致,打算学到第几层?”
颜陌离摇头:“我没有什么上下层之分啦,我听过看过,发现了这些是限制性的知识,就不会被这些观念所束缚。我只会臣服,而不是服从。臣服是清醒由心的顺从,服从是无名蒙昧被迫,我要活出我自己呀~所以,是全部,我全都要。”
东方奕点头感慨,“倒是有几分气魄。”
“你刚刚念的那首就不错,我也想学。”她扯着旁边人的衣袖期待地眨眨眼。
东方奕下意识眯眼,看到她兴致勃勃的模样又松了神情。如果是别人说出这句大逆不道的话,他一定会拿出天子的威严将人拿下。
可这是他捧在手心的小青梅,怎么办,宠着呗。
东方奕点头算是默许,想到跟太傅学习的日子,有些许遗憾:“诗书所言不错,但并非人人都有这个资格能做到。而有了这个资格的,却又不一定想做到。我倒宁愿做一名遨游四海的侠者。”说着咬了一口青枣,脆甜溢满心怀,是和她在一起的感觉。
“侠者?”陌离托着腮,懵懂地张大眼睛,仿佛对这个新身份很感兴趣。
东方奕伸出食指点向远处天际,陌离跟随看去,二人目光穿过层层树叶望向四野。“侠者生于天地间,无拘无束,随性洒脱,做事不问体统规矩,只问良心,出手不问大小贵贱,众生平等。平日游历人间,只会在危难时出现,危机解除后又大隐于市。”
陌离醒悟般,握拳坚定道:“那我知道我长大后要做什么了,我也要成为——大侠!”
思绪飘回冷屋,豪言壮语的场景历历在目,床上的她却死气沉沉。
“民贵君轻,舟水相依……这些,是我教给你的啊。我知道,你不会忘,不会忘……”
她不仅没有忘,还实践了起来,只是忘了他们的过往。萧弈觉得欣慰又辛酸,沉默许久,缓缓从怀中取出一个指甲盖般大小的黑色球状蜡盒,用匕首把封蜡剖开,将盒内一枚冰凉玉润的青色丹药给她喂下去。
片刻后,方才苍白僵直的人儿开始复苏,慢慢有了生气。
萧弈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揉着她的脸,“脸都皱成一团,疼得这么厉害,还不起来诉苦?”
他竟是缓缓笑出声,“从前你可不是那种能忍受疼痛的人,磕着碰着一点都会哇哇大哭来找我,嚎得可大声,我也早就习惯了你的吵闹……”
有一滴泪落在她手背上。她体内的蛊毒与药力焦灼抗衡,双目紧闭浑然不知。一如往初,他的喜怒哀乐她从来没有机会看见。
“那么这次,也不要失去那份吵闹,好么?即便这份张扬是对着别人。”
待陌离呼吸渐渐平稳,萧弈才让孟卿罗进来,并沉声吩咐:“你送人回去,顺便留在盟内照顾她。”
孟卿罗先浅浅看了一眼床上,见人已经脱离死状,又迟疑问:“那您?”
“前些日子边疆传来捷报,莲舟郡暂时守住,但西狄军似乎不肯罢休,在附近郡城频繁游击。眼下大战情况不明,朕得回宫坐镇。”
萧弈重新戴上面具。“她的情况不容乐观,得留你在身边多费心观察。”
孟卿罗急忙跪下劝阻:“陛下不可!你现今寒疾发作,眼看就要入冬,症状绝不会比她轻!”
萧弈只字未闻,目光垂落在床边,却不敢再看昏迷着的陌离。
他在动摇。
孟卿罗以为说不动,只得换个方向劝:“其实颜姑娘体内的兵神蛊毒很微弱,只要没有外力催发,是不会造成影响的。但陛下寒疾一日都拖不得,汤药不可断,还请三思!求陛下珍重龙体,不可因小失大!”
因小失大,萧弈最厌恶的就是这个词。什么是小,什么是大,他从未能自由选择过。
就像少年时,明明能赶去奴隶市场救她,可老臣们非要死谏及早回宫登基,不能错过时机因小失大。
然而就是这弃了“小”青梅,赢了“大”皇位的明智选择,让这小小的遗憾成了数年来日夜不宁的心上疤,一回想就会痛彻心扉愧疚难当。
可悲的是,从前如此,现今仍是如此。就像命中相克般,萧弈注定要放弃陌离,越是贪舍莫离,越是遗恨别离。
他再也不是奕哥哥,而是大煊君主,是牵系万人命运于一身的帝王。西狄入侵,翼王图谋不轨,朝野上下只能有一个领头者,好不容易才夺来的话语权,不能因为这次战乱就失去。
回宫是身为皇子唯一的选择,不论当年还是今年。萧弈自知没有多余选择,听取了孟卿罗的劝解,正打算起身,忽然一阵轻微眩晕,浑身有些许酸软无力。
孟卿罗探视一番,又查了脉,凝眉深思:“这是……柔骨散。”
萧弈迟滞思考片刻,忽然灵光一现:“朔月城的茶水有问题!”
果不其然,各派掌门和高层弟子在回去途中纷纷摔倒无力,只能暂停歇息。
这熟悉的绵软感,与在顾家堡时中的药一模一样,只不过症状轻了很多,内力高深者还是能运功将药力散出。
虽然没出什么大事,但这稀里糊涂的一遭,仍是让五派对各自盟友的怀疑又加深了。
……
“蒲洱,我就知道,你是我母亲千挑万选出来的暗卫,一个皇宫地牢还不是说走就走。快马加鞭总算是赶到朔月城了,希望能赶上!”
凤麟兴冲冲跑到大门前问守卫:“里头情况怎么样?盟主战开始了吗?”
门卫一脸迷惑:“已经结束了啊,几刻钟前就清场了。”
凤麟笑容凝固在脸上,两腿一软,几乎晕厥,蒲洱扶着他,面无表情一本正经劝道:“小侯爷,要坚强。”
此时一辆马车停在朔月盟大殿门前,驾车的人武艺高强,送到地点后,便轻功飞檐离去,连马车也弃了。门口数人看得一愣一愣的。
凤麟拉住了前去察看的门卫,摸摸下巴:“以我多年看传记的经验,这马车如此诡异,里头不会藏有炸药吧!”
守卫一听顿时怂了,侧身挥手做了个“您先请”的动作。
凤麟:“……”
蒲洱:“我来吧。”
于是几人战战兢兢挪着步子蜗牛般匀速靠近马车。
此时唐柳曳刚从外边回来就遇见了凤麟,听说有辆马车突然停在门口。
她凛眉,不顾数人阻拦,毅然走到马车面前,借守卫的长枪将帘子整个朝上挑开。
车中香烟袅袅,干净温暖,小榻上安安静静躺着一个沉睡的姑娘。
唐柳曳与凤麟同时震惊:“颜姑娘?!”“颜姐姐?!”
躲在暗巷的孟卿罗观察确认,完成任务后,悄悄离开。
……
昏睡中的小皙又开始做梦了。
这次她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与东方奕识于乱世,携于民间,穷困潦倒,互相保护,彼此相依。那个时候,东方奕还没有因为皇位放弃她。那个时候,洛云嫦这对养父母也没有放弃她。
她有些贪恋这份亲情,竟是有些不想醒来。
直到梦到了一个叫背心崖的地方,与东方奕决裂,国仇家恨,终是不得两全。半空折翅,魂归离恨,短暂的一生也就此终结,这便是她的命运,似乎早已注定,不可变更。
唐柳曳将她带回偏殿,有意识醒来时已是几天之后,发现正身处朔月盟,晕倒前看到接住她的模糊身影,就像一个从未存在的幻觉……
至于梦中所闻,更是虚无。究竟是梦中所见为真,还是身处现实为真,她渐渐对周围环境产生了不真实的错觉。
“明明还没有发生,为何总觉熟悉,仿佛经历了无数次,就像在临墨峰时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