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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雨天留人

陌上嬉笑且寻歌 颀烨散人 4785 2024-07-11 19:35

  颜小皙顺利回了房,庆幸没引起隔壁陆少侠的注意,然此夜,她也未能安然入睡。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船上琵琶歌声和段英郎那隐忍而带着刻骨恨意的眼神。

  那样的眼神,过于熟悉,熟悉到——梦里。

  迷迷糊糊入眠,又回到了“故地”。

  火光、剑影、血色、死人、嘶吼、求救、唾骂、厮杀……

  梦魇重现,一切都是熟悉的感觉,她见怪不怪,恐惧渐渐淡化,并开始探索这一遍又一遍出现的“清明梦”。

  更准确的说,这不是梦,是她在临墨峰残存的记忆。笃定了这一点,她越发胆大,仔细观察梦里的景象。

  如往常一样,六大门派会追过来,殷重火会紧随其后,把她打下山崖。

  以往害怕,什么都不敢看,可这回不同,她跨过尸体堆,发现两方厮杀的人有些奇怪。

  有一群穿着粗布麻衣的人,拿着铁锨钉耙一顿乱砍。连像样的武器都没有,就杀红了眼,行为毫无章法,只会一昧攻击,像是被什么控制了。

  这部分细节,是她以前没注意到的。

  脑子嗡嗡嗡地响,眼前画面天旋地转,不一会儿,眼前景象极速扭曲变形,小皙愣了一会,明白她原是在狂奔。

  身后脚步声不断,讨伐的声音此起彼伏。

  “叛徒休想逃!”

  “击杀叛徒!”

  “叛门者死!”

  梦居然像时间倒流一般,向前推进了,她回到了在被逼到忘身崖前的时光。那时,正被一队夜未央同门追杀。

  “无常锁魂阵,准备!”有人命令道。

  数十个人两手都拿着铁链站成圆形,将她团团围住,有如阴间勾魂索命的黑白无常。

  昔日同门,今日敌人。

  莫名的恐惧新生,同门像游魂缠过来,围绕着的铁链如蛇缠绕,五脏勒得死紧,喘不过一丝气。

  此时已没什么力气反抗,也不怎么想与他们打斗。她只想解释,迫切地嘶喊,也说不出一句清晰的话,低沉干哑的声音,无人能听懂。他们只当九命血狐在抵死挣扎,把链子收得更紧了。

  屋外雨声淅淅,雷声轰隆,一瞬劈开所有的黑暗,几乎是同一瞬间,她在梦里看到了剑劈开眼前的铁链。剑光凛冽,有如寒风刮过,双眼刺痛。

  随后,意识又陷入一片混沌黑暗中,若有若无。

  不知过了多久,雷声轰耳,忽然感觉身体在急速下坠,双腿一蹬,恍然睁眼,雷光霎时暗下去,屋子又陷入一片乌黑。

  “为何又着了梦魇?”

  一个声音在夜雨声中响起,不一会儿,屋内烛光照耀,暖意融融。视线循着光源追溯,床帐外投射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她如梦初醒,一骨碌坐起来,才发现手心里湿漉漉全是汗。惊讶之余,一时不知怎么解释。大呼了两口气,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会着梦魇,雨声那么大,我也没有叫。”

  “猜的。”他头也不回,回答得不假思索,然后转过身将烛台移在床头的小桌上,面上并没什么表情。

  “说实话。”她俨然是不信的。

  “人常说雷雨天容易做噩梦,我不放心,便来看看,谁知还真猜中了。”陆寻歌眉头微皱,并没有猜对的喜悦。

  她的梦魇可不会挑天时。每次都是做同样的梦,也许在梦的前后几日,遇见的人与梦中所见有关。可临墨峰跟段英郎的故事有什么联系?

  记忆断了,脑子里一团浆糊,好像能明白,又总是差那么一点点,到底是差什么呢?她想不明白。

  雨天做噩梦这番话听起来没什么问题,还正好给了她夜雨外出一个台阶下,未想太多,便顺着话头说道:“雷声已过,你去休息吧,我没事了。”

  “嗯。”陆寻歌不同往时般啰嗦,没有过多询问,一反常态地应声并站起告辞。直到走出门口到关门,他也一字未吐。

  颜小皙虽有疑惑,但也没有过虑。

  ——

  亲眼看他出了门,听到隔壁“咔嗒”锁门的声音后,她随手捞了一件衣服,放心地踩着鞋子下床蹲下,将床下火盆挪出来,吹燃了火折子。

  盆中木炭略有潮湿,不易点燃。她试了几次,总算蹿了点火苗,然后越燃越旺,身上暖和许多。想起衣架上还有湿衣服,便又挪着步子到角落后面取衣,想趁着有火烤干。

  拿到衣服时,触手一片温热。

  她有些不相信,又摸了一遍。

  衣架下地面滴落的水渍还未干涸,衣服所有湿冷的地方却都变干了,摸上去有些温暖,像是晒过太阳似的。

  这是用内力烘干的啊!

  显然陆寻歌早知她出过门,却没拆穿。她霎时明白过来,一时竟也不知是急是气是喜是忧。

  外头,雨估计要下许久,她也没了心思烤火,匆匆灭了火盆,草草进床帐。

  躺下来时,将衣物放了收,收了放,循环几次,仍不舍得放开那几件被烘干的衣物。怀中温暖如初,似乎残留着某人的气息。她拿着衣服蹭蹭脸,不由感叹:感情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几件衣服而已,心里那么雀跃,人都变得神经兮兮的!

  可还是很暖很开心啊!

  她不由笑出了声。

  可又想到他骗人,小脸又皱巴巴的。

  又喜,又气,又惧,又迷惑。不知何时,他们都开始互骗对方。想挑明,又不知从何说起。

  夜雨未停,房间中轻鼾响起,平缓而安稳。

  ——

  近日,海口刮起大风,蒲花洲地势低平受到影响,几天绵雨不断,很多旅人因雨滞留客栈,颜陆二人也不例外。

  这天,客栈厅堂内热闹非凡,被雨声耽误行程的旅人汇聚一堂,各有神态,幽怨、平静、唾骂不一而足。

  最惹人注目的是一群在大厅内谈天说地的江湖人,七嘴八舌聊得好不畅快。

  颜小皙站在二楼走廊上,低头定定看着他们吹牛谈笑,表情淡淡,生不出一丝以往听到八卦时的欢愉,脑子里全是段英郎的百草鬼火案和魁蛇郎君。

  她心不在焉,也没注意到楼下到底说的什么。

  楼下厅堂内,有一个模样秀气的男子偷偷揪住旁边壮汉的衣袖细声细语地说话。那壮汉还在跟旅人高谈阔论,丝毫没理会。秀气男子没法,凑到他耳边道:“嘿,哥,楼上那个娘娘腔定定看了我好久,我好害怕。”

  “什么?!”壮汉闻言扭头,见楼上正站着个小白脸,目光呆滞,神情恍惚。他顿时怒起,吼道:“他看的不是老子腰间的宝剑?切,本来以为有个识货的,没想到是个瞎眼的,滚滚滚!别吵我!”

  “你是我哥嘛?”秀气男子有些委屈。

  “去去去,没看见你哥正吹牛嘛,哪凉快哪呆着去!”壮汉又回过头,继续跟人谈论。

  秀气男子没法,瞪眼回视,“好啊,敢恶心你朝哥哥,那我就恶心回去!”

  楼上的颜小皙什么都没注意到,只顾着发呆。不知什么时候,面前突然递过来一只小巧的白瓷茶杯,杯中盛了温热的茶水。

  她转头,叶铮正拎着茶壶,对着她微微一笑。

  “多谢。”如梦初醒,脑子还是一片空白,她讪讪接过,潦草地喝起来。

  “承惠,二两一杯。”叶铮笑吟吟地客气回道。

  “噗——”茶水倾洒,刚喝下去的茶也吐了出来,她愤愤地把杯子塞回去。“奸商!不喝了!”

  叶铮接过茶杯又续上,重新递给她,笑容可掬:“再来一杯?第二杯半价。”

  小皙无奈笑着摇摇头,“我上次可赔了你三两,免费喝杯茶不过分吧?”说着,接过茶杯一饮而尽。

  “少侠,若没有我,你就不知要惹上什么债了。”叶铮瞥了眼楼下。

  “啊?”颜小皙顺着他的目光,忽然看到楼下对面有个人在疯狂地冲她搔首弄姿抛媚眼,顿时吓得往后退好几步。

  楼下那人见“小白脸”被吓了,得意扬起下巴,悠哉悠哉哼着歌喝茶去了。

  小皙霎时明白过来,忽然被逗笑了。这没头没脑的乌龙,倒是一道奇景。

  陆寻歌从另一侧楼梯过来时,正好听到小皙的笑声,不过由于背着他,看不到神情。而身边那个人,正是那个坑钱的叶掌柜。

  他凝视一会儿,眉头微皱,快步走过去。

  而叶铮似乎早注意到有人过来,在陆寻歌未到时便匆匆下了楼梯。

  刚目送叶铮下楼,耳边响起了不屑地声音。

  “儿行千里母担忧,儿子都没走远,您老歇会儿罢?”

  闻言转身,发现陆寻歌脸色阴沉。

  “你怎么了,说话这么冲,我们就聊了几句而已。”

  陆寻歌负手走过来,“我只是提醒你,这个人不简单。”

  雪影堂暗卫当然不简单。颜小皙心想。

  陆寻歌看她丝毫没有好奇之心,补充道:“而且,无事献殷勤,不怀好意。”

  “你把人想得太坏了。”毕竟叶铮是夜未央的人,作为同门,她多少有些护短,忙纠正道:“叶掌柜虽然坑了点,但也不算是坏人,他唔……”

  话未说完,有一团软绵绵的东西堵住口,她呆愣一瞬,顺势嚼了嚼,软软糯糯,香甜可口。

  “好吃!”她惊叹。

  “哼,还想要么?”陆寻歌右手从背后伸出,掌心躺着一包用泛黄油纸包着的点心,香气扑鼻。

  她疯狂点头。

  他得意地笑了,像个孩子拿了糖在炫耀,故意抬高手,转了转手里的纸包。“不给~”

  “小气!”小皙眼巴巴看着他手里抛来转去的纸包,焦急跳起来抢,“别转了,要掉了要掉了!”

  二人依旧打打闹闹,仿佛从未有隔阂,而仿佛有隔阂的人,却表面不和。

  船舱内,响起茶杯摔碎的乒铃声,紧接着是男人的怒吼。

  “你回自己屋里,别过来碍眼!”

  被他训斥的女子头垂得很低,慢慢蹲下来,身子蜷缩成一团,边抽泣,边捡起碎片收好。

  “不用你收拾,回去!”段英郎一手将人拉起来,指着门命令道。

  韩蓼汀抬头与他对视,眼里泪光闪烁,有些气恼地大嚷:“你就这么讨厌我么!”

  段英郎钳住她的下颌,咬牙切齿道:“是!你活着就给我好好呆着,别出来在我眼前晃……”

  话罢一松手,韩蓼汀就像断了线的风筝般踉跄了几回,然后跌落在桌边的长凳上。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不见了,是不是就不会碍你眼了……”她低垂着头,看不清神情,只是伸手摸着自己那半张非人非鬼的脸。

  “求、之、不、得。”段英郎背过身,压根不看她一眼。

  身后没了怨念声,段英郎回身时,只见她蹲在碎瓷片旁,默默扫着,泪珠大颗大颗往下掉,却不再发出抽泣声。

  段英郎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过激。她得病已久,大多数时候都是疯疯癫癫神神叨叨,今日状态好些,虽然照旧什么都想不起,但精神是平稳的。

  他不该这么过分。

  可是……

  闭了眼重重呼吸,十几年前的画面扑涌而来。

  他愤怒、怨恨、不甘,可他要隐忍,十几年挤压的愤恨,只能向她发泄。仿佛只有冲她发泄,这压抑了十几年的恨才能吐出一些。

  “蓼汀……”他声音微抖,夹杂着愧疚,半跪下来扶起她。

  韩蓼汀头也未抬,意外地拂开他的手,一言不发地朝门口走去。

  临近门口时,她突然止住脚步,垂头沉默一会儿,又抬脚利落地走了。

  段英郎不放心地跟了出去,听着水浪忽摇忽摆拍打着船板,心绪也跟着江声此起彼伏。直到见她真的乖乖回了屋,悬着的心缓和许多。

  外边雨声不断,连绵未绝。段英郎站在她房门前良久,望着阴沉的天气,一阵凉风吹来,心里竟隐隐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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