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亦清所言,并非仅仅是情急之下的凭空捏造。她深知若是真的能有什么谎言可以在足够长的时间内瞒住燕云易,那么就必须至少有七八成得是真实的内容。即便不能打消他的疑虑,可就算是查证真伪也需要不少时日,兴许这段间隙中自己就能想出应对之策。
好在之前和凌飞宇闲聊时,他提过清泉湾这个南唐偏僻而隐秘的地方。沈亦清急中生智,不知怎么的就信手拈来编了个似是而非的身世。幸好依照屏儿所言,在沈府里给沈亦清诊脉施药的游医素昧谋面,后来又消失的无影无踪,整个大梁境内都好似查无此人。即便楚琇的反应,似乎显示出此人与落霞山庄兴许有不少干系,可也只是从侧面佐证了眼前这个沈亦清或许的确来自南唐。
更何况,传闻落霞山庄的医术能够“生死人、活白骨”,易容换脸这样在常人听来匪夷所思的事情,放在他们身上不是什么新鲜事也未可知。毕竟当日楚琇受燕家所托,不是也施针将赵欣儿易容成沈亦清的模样瞒天过海?
只是,真的会有这么巧合吗?那么眼前这个假冒的沈亦清体内怎么会同样具有先天的剧毒,而经历过如此偷天换日的替身之术,就算楚琇没有丝毫察觉,就连冯驰也只字未提任何不妥。当然,最为重要的是,这个用心险恶之人的目的是什么?眼前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究竟如她所言是个不明就里的受害者,还是别有用心的细作?
这桩桩件件在燕云易的脑海中反复盘桓,虽则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可手中利剑倒影着沈亦清平静冷淡的面容,莫名让他有些烦闷之感。
燕云易不置可否地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倒是沈亦清没有想到的,毋庸置疑的是,他自然是会拿着这个名字去南唐的清泉湾验证自己的身份。倘若自己信口而言,就等于提供明确且具有指向性的线索,那么谎言不消多久就会被识破。
刹那间,她的耳畔忽然好似隔着极为遥远的地方传来一阵呼唤声:“唐潇。”
她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顷刻间失去掌控,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整个人垂直地向后重重跌倒过去,一切都发生得迅猛而没有任何征兆。
燕云易猝不及防,赶忙收回长剑,生怕无意之中划伤沈亦清。他本想赶上前一步,顺着她倾倒的方向扶住她,却又在一瞬间犹豫究竟这是不是她故意装病示弱。
随着沈亦清的身子重重地砸在地面上,她却连闷着哼一声的动静都没有发出来。
燕云易这才躬下身来,只见到一个憔悴苍白的少女,正恬静安宁地闭着双眼,好似安然睡去。
——
“唐潇,你还在听嘛,你怎么了?”
沈亦清只觉得自己像是溺水许久一般,完全不能喘息,甚至能感觉到肺中的最后一丝空气都被抽空,只消片刻就会窒息而亡。知道混沌中一个陌生而熟悉的声音响起,才猛地重获生命,大口大口地猛烈呼吸,不住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
她一边止不住地咳喘,一边感觉到有个动作温和的手掌轻拍自己的背部,帮助她平缓下来。
只听见一个带着细微啜泣的女声在旁边响起。
“受委屈的是我,你怎么比我还激动。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好了好了,我不说了,别把你给气坏了。”
向莱说话间,随手抹着眼泪,努力地挤出一个显得极其难看的笑容。
沈亦清,又或是这副名叫唐潇的身躯,犹自无法从现实与幻境中分离清楚,有些茫然地环顾着这个装修风格简约而具备科技感的现代公寓。转过头来,她又清楚地记得,眼前之人与上次自己所见的褐色短发女孩是同一个人。
向莱是唐潇公司里的同事,二人相识多年。
虽则向莱无论是着装还是平日为人处世的态度,瞧着都颇有几分肆意洒脱、诸事不在乎的风范。可受原生家庭的影响,她只是外表看着豁达洒脱,却深受感情困扰。
这次也不例外,向莱相处多年、分分合合无数回的男朋友钱阳又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斤斤计较,与向莱开启了新一轮无休无止的冷战。他们的相处中,向莱从来都是委曲求全的那一个,每每低声下气的忍让,都只能换来对方的得寸进尺。
良久,唐潇缓过气来,只觉得方才不过有些晃神,没有心情细究。
如今她的思绪收束,看着眼前哭得眼睛红肿,整个人都憔悴不堪的向莱,不由得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说道:“向莱,你自己说这是第多少次了,能不能长点记性?他钱阳是什么人你到现在还看不清楚嘛,非得飞蛾扑火一样往上撞,等着他幡然醒悟,觉得普天之下还是你最好的那一天?”
向莱委委屈屈地说道:“道理我都懂,可是......我还能怎么办。”
说完,她的泪腺像是被拧开的水龙头阀门,泪水止不住地向外涌,满是说不出的辛酸与委屈。
唐潇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地说道:“你的退让,除了给他一次又一次肆无忌惮伤害你的机会,还能换来什么?清醒一点吧。”
向莱小声道:“钱阳也不完全是你想的那样,其实他对我挺好的。”
唐潇又急又气地站起身来,激动地说道:“好?有多好,好到三更半夜把你赶出家门,害得你无家可归,还得一通一通电话地挨个打,看看谁能收留你。他这么做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一个女孩子流落街头有多危险。况且,房租你也有份,他有什么资格这么做?”
也怪她说得太过于直接,向莱原本已经有所平息的情绪瞬间又涌了上来,止不住的委屈难过萦绕在身体的每一处感官。
唐潇叹口气,语气平静地说道:“你作为一个独立自主、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上都能够自食其力,完全不需要看别人脸色做人的新时代女性,为什么要被那些男尊女卑的封建糟粕禁锢住?就因为你家里面人说他工作稳定、家境殷实,就得事事迁就他。现在是什么年代了,还想搞包办婚姻那一套吗?”
唐潇说话的语速向来很快,此时所言也不过是将所思所想脱口而出。只是说到最后一句,唐潇忽然觉得有些模糊而混乱的片段转瞬即逝一般闪现过去,红烛、嫁衣、还有铺满了长长街道的红毯......
分明在说向莱的事情,可唐潇却好像对“包办婚姻”一词有些异样地熟悉感。她说不出来这种感觉的源头,毕竟家中长辈开明的思想给了她足够的自由,莫说是逼婚,便是催婚也从不在她需要考虑的范畴之内。
在唐潇前二十几年的生命中,她是在学校里旁人眼中的学霸,也是工作时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可这样的理性与完美主义,也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她对两性关系不强求、不执着的态度。说的直白一些,就是在唐潇的眼中,男人远没有自己的专业能力与资产规模来的可靠。起码到目前为止,除了家人之外,还没有任何一个男性在她生命中占据不可或缺的地位。
此时莫名其妙浮现出的那些画面,毫无温馨或向往,只让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恰如其分,向莱深吸一口气说道:“是我想结婚。”
唐潇惊讶道:“现在?和钱阳?”
向莱抹了把鼻涕,眼神坚定地说道:“我相信他本性并不坏,只是最近工作上压力有些大。其实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还挺开心的,真的!”
唐潇本想劝她认清现实,话将说出口,瞧着她真挚而纯净的眼神,不由得生生咽了下去。
她强忍着情绪,平静地问道:“那你觉得,他的这些毛病怎么办?”
向莱几乎不假思索地替他辩解道:“我相信他能改好的,一定能!”
她这话不知道是说给唐潇听,还是在自我麻痹。
这个世界上,像向莱这样对一些事物抱有执念的人很多。有的是因为投入的太多,害怕失去之后反倒落得一场空;有的是因为旧时的伤害好不容易结了痂,即便内里溃烂成什么样子,即便伤口歪七扭八,但是总想要掩饰过去,为得是就怕伤疤再被揭开的剧痛。
向莱就是后者。从前父亲与继母一门心思放在小儿子身上,对她极为冷淡,可就因为钱阳的缘故,近些年来关系也缓和了不少,起码面子上大家有来有往。即便向莱知道什么样的选择是真正对自己有益,可现有的生活状态好不容易打成平衡。就算这平衡有多么摇摇欲坠,总比重新回到那种冰冷而孤寂的日子要好得多。她其实远比看上去要脆弱,感情上的匮乏形成了填不满的窟窿,所以就连平日里为数不多的美好瞬间也已经足够她咀嚼回味。
唐潇的话到了嘴边,还是什么都没说。兴许,就像向莱说的一样,她和钱阳在一起会是个不错的选择。况且,这毕竟是别人的生活,自己作为旁观者还是不该插手。
“只要你想清楚了就好。”
向莱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报以感谢的微笑。
她感激地看着唐潇说道:“唐潇,谢谢你。虽然我知道,你这个人公私分明,不喜欢在公司交朋友,我们认识了这么多年,你一直只是拿我当同事看待。可是每次我出了什么事情,你都会义无反顾地帮助我,借地方给我住、听我抱怨、给我出主意。很多时候,你让我觉得自己是有依靠的,自从妈妈走了以后,我很少会有这样的感觉了,谢谢你。”
唐潇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肺腑之言,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回馈。
向莱很会察言观色,说完之后早已一边嚷着累了要睡了,一边窝进沙发、面朝里转过头去。她这么做,不过是为了不让唐潇有任何的尴尬与局促之感。
唐潇会意,心中反倒觉得有些五味杂陈,兀自替她掖了掖长毯,轻声说了句:“好梦。”
——
清秋苑主卧的床榻上,沈亦清好似安然入睡一般,外表看不出来任何不妥。
燕云易始终面沉如水地在一旁观察着,听着她似是而非的呓语。直到她气息匀称,神情平静下来,瞧着应该没有什么大碍,他才终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顺带着,他极其自然地嘱咐屏儿,要好生照顾沈亦清。
话说出口,燕云易才忽然有所察觉一般,愣了愣神。
“少将军,有何吩咐?”
他很少会放松对外界的警惕,可此刻就连林昊何时何处出现在自己身边都没有任何感应,闻声不由得心下微惊。燕云易说不上来最近为什么会三番两次得失常,可他并不喜欢这种莫名的失控感。
燕云易说不上来这些变化,是因为难以接受自己被这个年纪尚轻的瘦弱女子欺瞒?还是因为她来历不明、动机不明,将可能给侯府乃至不远的战事带来未知的隐患?
又或者,仅仅是因为他此刻非常想要弄清楚,眼前之人究竟是谁?
他冷声说道:“去查查南唐有没有一个叫做清泉湾的地方,以及那里一个名为唐潇女子的来历。”
林昊没有多问,他很清楚燕云易所为自有原因,于是只应了声“是”。
早在燕家兄弟接手燕云骑之际,燕云殊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组建散布在各地的情报机构,原本是为了确保战机得宜。毕竟大多数的战争,都与信息的及时、有效不无关联。只是后来,他们慢慢发现外部战役都尚且讲求战略兵法,可一切的崩坏都来源于内部。整个朝堂之中,分潮涌动的暗流,交织汇聚成阻力与助力,将大梁的发展推向跌宕起伏的前方。
当然,这并不是一时三刻需要或是能够被解决的。相比之下,这场与北凉的争夺,才更为重要。
燕云易道:“曲家何时到京都?”
林昊道:“明日。”
燕云易不动声色道:“盯住了。”
林昊道:“已经提前安排好了,要是曲家和姜家有任何往来,会有人及时来报。”
梁成帝出兵北凉的诏书上,在最后一刻加上了曲明的名字,将这个曾为燕滨副将的老将军举家调回京都。这是不成文的规矩,手握重兵的将领,家眷需在京都安置,为的也是必要时作为人质扣留在皇城之中,以免不必要的麻烦。
巧的是,曲明的嫡长子曲封,数年前成亲所娶之人,正是沈亦清的大姐,沈顾春。
燕云易道:“还有少夫人。”
他略有深意地望了眼沈亦清的方向,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希望她所言属实,自己并不是真正的沈亦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