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家是世代传承的书香门第,到了孙弘文当家做主的这一代,族人已然枝繁叶茂地分成不同的门户,分布在大梁的各个地方。其中,当属向阳孙家最具盛名,族人亦唯这一支马首是瞻。
钟隐是孙弘文的结发正妻,二人共育有三个孩子,两男一女。其中沈顾春与沈亦清的生母孙婧就是二人的嫡长女,论年纪排行第二,上面有一位哥哥孙修远,下面则是孙家的嫡次子孙修德。再往下到了沈亦清同辈的,则子嗣更为繁茂起来。
一房孙修文的正妻是林家的嫡次女,也就是姜乾母亲林惠明的亲妹妹林慧玲。除了长子孙晋良之外,林慧玲还生了一对双生子,孙晋恭和孙晋友。二人的年纪较沈亦清少长些许,但差距不大,更具共同话题。这对兄弟俩虽然长相别无二致,但是性格迥异,一个好动活泼,一个文静内敛。
二房孙修德的妻子任氏并非高门贵族出身,却也知书达理,举止谈吐算得上一等一的得体大方。夫妻俩感情深厚,也算得上是老来得子。任氏年仅四十才诞下独子孙晋志,如今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比沈亦清还小一些。
如今孙修文与孙修德一同效力博文斋,一个主内一个主外,二人做事有商有量。虽然孙修文是公认的下一任家主,可孙家家风清正,并没有任何争权夺利的嫌隙。
就这样看了一圈下来,到了最为年轻的这一辈,孙家居然全是男儿,反倒衬托出沈亦清的矜贵。
而二位舅母之中,当属林慧玲此时的心情最为激动。早在闺中之时,林家三姐妹就与孙婧相厚,几人的感情胜似亲姐妹。斯人已逝,无论是作为故人独留的血脉,还是自己的嫡亲侄女儿,林慧玲都觉得自己理当好生照料这个苦命的孩子。
“好孩子,以后这里就是你家,万不会让你受一丁点委屈。”
她的容貌姣好,并没有因为上了年岁而显现出任何的疲态或是憔悴,说话的声音如和风细雨一般轻轻地飘进沈亦清的耳朵里。这让她真正见识到了大梁贵族的涵养与仪态,不禁内心满是感叹。
林慧玲说话间,有意无意地看向燕云易,有作为长辈对自家孩子护短的态度,也有不动声色的打量。她的手温温柔柔地拂过沈亦清手腕上正在逐渐恢复的伤处,即便疤痕正在逐渐褪去,还是能够看出浅浅的印记。
燕云易恭敬地微微低顺眉眼,完全做到了一个晚辈该有的顺从与诚意。
沈亦清自然也察觉到了,急忙说道:“侯府的日子衣食无忧,每个人也都对我很好。”
林慧玲闻言,笑而不语地点了点头,沈亦清看不出这是什么用意,反倒更觉得紧张。
她下意识地想要缩回手,可林慧玲动作轻缓地牵着,教她也不能拒绝。
林慧玲道:“你们三个作哥哥的,以后得担起责任来,好好照顾清儿。”
于是孙晋良、孙晋恭和孙晋友一同出现在沈亦清面前。除了已经算是熟悉的孙晋良之外,面对着其余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沈亦清一脸的茫然。
林慧玲善解人意地说道:“一时间分不清他们是很平常的事情,以后常走动,慢慢就会熟悉了。别看这两个小子瞧着文文静静的样子,你若遇上事情,他们还是能出一份力的。”
她这么说当然也是谦虚的,孙修远这一房,除了孙晋良能文善武,直接在军中效力之外,孙晋恭也会些拳脚功夫。
博文斋馆藏丰富,说是天下文人觊觎的藏经阁也不为过。那么自然有些心怀不轨的人妄图不走正道,窃取里面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换取钱财。孙家早有防备,所以在朝廷授意之下,储备着一支护卫队。孙晋恭虽年纪尚轻,却担负着这只护卫队的团练。
孙晋友的性格与孙晋恭则完全相反,是个名副其实的书呆子。可他生来便记忆过人,看过的书册都能做到过目不忘,是年轻这一辈里最博闻强识的后起之秀。与此同时,孙修德的独子孙晋志自小跟着孙晋友后面读书解惑,与他关系最是亲近,才智也不逊色。
因此,林慧玲所言绝无夸大其词,有这三个兄长保护着,还有这个年幼的弟弟出谋划策,沈亦清未来的确不大会有难以应付的事情。
当然,如果没有孙弘文两夫妻的首肯,即便林慧玲私心要为沈亦清撑腰,想必也很难在这样大庭观众之下,大张旗鼓地伸张。
沈亦清清楚,这其中与沈顾春的突然离世不无关系。
孙家在大梁的位置特殊,为了维持博文斋的公平持正,他们也不便与任何世家门阀、朝中权贵有过多的接触来往。因此即便是孙老夫人的嫡亲长女,嫁进京都城之后,也不过是定时省亲才能勉强见上一面。到了沈亦清这一辈,更是鞭长莫及。
有些事情他们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方便出面。
可沈顾春嫁给曲封之后,不过两三年便急病过身,这件事情的确触怒了孙家众人。是可忍,孰不可忍?若是这些人当真以为没了娘的孩子可以任由他们糟践,钟隐不知道自己百年之后如何向自己最为宠爱的女儿交代,孙家又有何颜面立足。
既然因为种种缘故来了京都城,就不能继续坐视不理。
沈亦清只觉得心头一阵热流涌过,鼻尖又有些酸楚。从前再是艰难坎坷,有了独自为战的心理准备,倒也不觉得辛苦。可是如今忽然间来了些真真切切要为自己着想的至亲,告诉自己不需要再如浮萍一般飘零,反而觉得既是感动又是难以置信。
林慧玲与任氏都是温柔的人,生的还都是儿子,此时瞧着瘦瘦小小的沈亦清,又看她眼神机敏灵动,只觉得怎么看怎么喜欢。
这边几人正温温热热地寒暄着,忽然听见堂外匆匆忙忙的脚步声。
竟是沈建安与曲封两个八杆子打不到一起去的两个人,正一前一后互相谦让着,脚步慌乱地跑进来。这边刚要踏进来,沈建安顿时觉得不妥帖一般,缩回迈出来的半只脚。
没想到,他居然毫无征兆地对着门槛恭恭敬敬地平白在地上磕了个头。
只听见沈建安说道:“小婿姗姗来迟,万望岳丈海涵。”
其实孙弘文此时并不在堂上,他与两个儿子已然先行一步着手博文斋的收拾打点事宜。原本孙晋良等小一辈的该去帮手,只是难得燕云易夫妇初次登门,不久后林惠明等人也会过来,就将他们留下陪着叙话。
因此尽管沈建安其人表现得很紧张,战战兢兢地倒是迟迟不敢抬起头来,可是却始终没有回应。
孙老夫人是故意装作没听见,她对这个女婿是从头到脚都说不出的不满。自孙婧过世之后,孙家鲜少与沈家走动,自此孙家逢年过节未曾收到沈建安只言片语礼节性的问候。这算不得什么事情,可今日得见沈亦清瘦削的模样,再联想到沈顾春的婚嫁以及草率的殓葬......
若不是出于京都城世家的体面着想,这要是还在向阳,孙老夫人定会着人将他用棍棒打出去。
曲封见沈建安的处境如此尴尬,顿时萌生了退意,想着他一个旧女婿都只有这种冷遇,自己一个刚刚丧妻的孙女婿,待遇必然只会更糟糕。于是他想要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赶忙溜出去,免得成为众矢之的,毕竟孙家的名头他也是领教过的。
只是可惜她这边刚刚转过身,眼看着就要迈开腿,便听见身后幽幽传来讥讽的声音。
“姐夫这是要去哪里呀?”
沈亦清冷冷地望着他,声音并不高,眼神中也没有任何锐利的锋芒,仿佛只是在陈述些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曲封只得硬着头皮道:“小婿特来向老夫人请罪,是我没有照顾好夫人,罪该万死!”
没想到,钟隐并不吃这一套,淡漠地望了望惺惺作态的沈建安以及曲封二人,平静地说道:“你找错人了,要道歉也应该找你的岳丈,他不是就在这里。”
这边沈建安虽知道孙老夫人话里有话,暗指他不作为,对女儿的情况不管不问。可是他以往都是清闲惯了,此时不过短短跪了一会儿便觉得膝盖生疼,于是厚着脸皮只当这是孙老夫人原谅了他。
他一边抬起手,半晌不见有人来扶,瞄了眼沈亦清正无动于衷地坐在原地,只得悻悻然地自己支撑着站起来。反倒是曲封恭敬地扶了他一把,教他越发觉得这个女婿确实不错。
反观沈亦清,哪有半分曾经在府里时温顺听话的样子。
沈建安私心想着,她不就是仗着有荣远侯府撑腰,居然对着自己这个父亲没有半分应有的尊敬与听从。难怪李氏和沈思云总是在他面前说她如今变得多么嚣张跋扈,原以为是她们夸大其词,此时看来这话不假,她沈亦清还真当自己翅膀硬了。
可转念间,他便腆着脸露出满面看似悲伤的神情道:“母亲言重了,想必曲封只是因为春儿的事情太过于悲痛。生死有命,终归是春儿福薄。”
沈亦清冷眼看着这个并不熟悉的所谓生父,纵横交错着的细密皱纹爬满他的脸庞,但是隐约能看出旧日清朗的面容。她听说过沈建安年轻时曾是风流倜傥的俊朗才子,正是过人的容貌和才情得到了孙婧的青睐,她也才会屈尊下嫁给当时家世平平的沈建安。
想必那时的沈建安的确有自己的过人之处,至于后来他如何成为一心钻营的庸人,就未可知了。
又或者,他一直都如此没有变过。只是那时的孙婧被保护的太好,尚处于不谙世事之时遇上了处心积虑想要出人头地的沈建安,然后一步步沦为他的踏脚石......
真实的情况如何已然不重要了,起码此刻在她眼前的这个中年男人,除了庸庸碌碌、蝇营狗苟之外,只剩下势利、软弱、愚钝等这些她丝毫看不上眼的特质。
她很想站出来为沈顾春说些什么,随便什么都可以,让在座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她在曲府的日子过得有多么的不如意,而他这个作为父亲的男人完全不曾过问。无论最终她是因为什么而香消玉殒,眼前的这两个人都负有完全不可推卸的责任。
只是好在沈亦清下意识地望了眼燕云易,正对上他清冷而不带有任何波澜的视线。
她时常不知道是不是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撼动他的平静,所以他总是一如既往地呈现出冷淡而锋利的状态。可燕云易的神情似乎无声地提醒着她,不要轻举妄动,莽撞地做些自以为正确的事情,而后带来些难以承接的后果。
若是沈亦清此时将沈顾春身故的种种疑点放在台面上,却又完全无法提出任何的证据,那么只能是毫无作用的打草惊蛇,降低自己言辞的可信度。
谁知沈建安见自己所说的话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急着想要找人附和,便顺理成章地把目标集中在沈亦清身上。
他急忙道:“清儿,你和姐姐的关系亲厚,你来说说。”
沈亦清心中冷笑一声,此时他是指望自己能说出什么让他面上过得去的好话吗,还是吹捧他是如何的父慈子孝?
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门口却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虽然语音不高却字字铿锵有力。
“大姐自成婚以来,远在千里之外,虽日日盼望归期却未得至亲的半句问候。事已至此,父亲为何还有颜面再追问?”
沈御辰说话间神情凛然的模样,带着远超他自己年纪的成熟。
他话音未落,沈建安只觉得既羞且愧,可对着这个自己爱护有加的独子,又不忍心稍加责骂,只得忍气吞声地往下咽。
眼瞧着沈建安面上过不去,孙晋良还是明面上出言责怪道:“御辰,怎么跟你父亲说话的,快道歉。”
只见沈御辰恭敬地依次向各位尊长与在座的同辈鞠躬施礼,字正腔圆地说道:“孙大哥,我没有说错,而且为人子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一错再错。”
随即,他面朝着孙老夫人笔直挺立地跪下,稳稳磕了一个头道:“常言道,子债父偿,我虽然不是大夫人嫡出,却身感其恩。如今大姐身故,未尝没有沈家亏欠的地方,御辰甘愿受罚。”
沈亦清瞧着这个年纪并不大的沈御辰,不知不觉之间,也越来越欣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