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溟坊深处偌大的空间内,烛火照得通透明亮,与白昼无异。除了基本陈设之外,这间茶室的装饰布置亦别有一番巧思,随着时间的推移,熏香与光线都会进行适应性的调整,及时送上的茶饮也都对应地添加了无色无味却功效十足的药材,确保身处其中的交谈之人能够时刻感觉神清气爽。
凌飞宇摇了摇头,解释道:“我不是皇族。”
沈亦清疑惑道:“可你那块腰牌,我好像见夏泽佩戴过一块相似的。”
凌飞宇眼神微亮,神情专注地问道:“你认识楚王?”
细聊之下,沈亦清见凌飞宇是南唐人,又与救了自己性命的楚王有莫大的联系,顿时萌生一些亲近之感,于是将自己病重转圜的原委和盘托出。二人这才发现今日的变故实属机缘巧合,彼此愈发得相谈甚欢。
沈亦清所固有的疑虑一点点地被打消,总算能从惊惧的情绪中渐渐地抽离出来。
凌飞宇瞧她整个人的状态尚佳,除了面容有些憔悴、发髻略显散乱之外,并没有丝毫的异样,更完全看不出来是刚刚经历生死之人。望着她清澈而笃定的眼神,凌飞宇不由得想起白天她处于弱势却并不屈服的模样,只觉得印象深刻。
他呷了口清茶,神情清明,继续方才的话题道:“我不在南唐王室之列,但是身在羽林卫,也算半个东宫之人。”
沈亦清问道:“南唐的羽林卫是不是类似于京都的虎卫营,就是专门负责守卫皇城的军队?”
凌飞宇肯定道:“是的。”
沈亦清捋了捋鬓角的碎发,颇有兴致夹杂着几分沮丧地继续问道:“既然你是天子的近身侍卫,那身手岂不得是万里挑一的水平。真的是羡慕你们这些会功夫的,但凡我有一点自保的本领,也不会在遇到今天这样的事情时,毫无抵抗能力。我看你方才和那个红衣服的过招时,那些动作都快得教人看不过来。我记得好像有一下是这样,还有这样……”
这些招式在摆在她这样毫无功底的女子身上,倒像是身段柔韧的舞蹈动作。只见她颇为认真地比划着,姿态灵动而没有任何拘束感,反倒有些别样的活泼。
凌飞宇见状莫名有些忍俊不禁,却在不经意间被她的情绪渲染,兀自站起身来配合地示范道:“你说的是这个招式吗?”
他长剑在手,身姿挺拔地单足而立,侧身用另一只脚凌空踩踏过去,继而顺势借力,连带着整个身子腾空飞旋了半周,之后稳稳地落在地上。他手中的长剑干脆利落地劈开半空,直直地刺向对面。
沈亦清目不暇接,神情满是赞叹,然后下意识地模仿起来。可她的鞋底厚重笨拙,哪里能施展开来这般灵巧的动作。于是,她不出意外地左右脚相搏,平地倾倒下去。凌飞宇眼疾手快,原本是来得及相扶,可男女授受不亲,他迟疑的片刻沈亦清已经有些狼狈地栽坐在地上。
正在此时,茶室外传来侍女的惊呼声:“你们不能进去!”
转眼间,门被猛然推开,敞开的大门与半开的窗户形成对流空气,穿堂风瞬间将深夜的寒凉灌满整个房间。
燕云易风尘仆仆地赶到,冷风拂面吹动他鬓角的发丝,映照着那张清冷的面容。
他抬眼便望见沈亦清略显娇弱地伏坐在地,而凌飞宇正握剑在手地立在一旁。这样的画面里,一个是妆容凌乱的瘦弱女子,一个是仗剑逼近的贵家公子,二人气势的强弱实在过于悬殊,实在很难不让人往坏处去想。
沈亦清望见燕云易的那一刻,眼底分明闪现过浓烈的惊喜。她一时不敢相信,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急忙挣扎着想要从地上爬起来。
可是她还没来得及整理好那一堆衣裳裙钗,只感觉到一道墨色的身影如闪电一般在自己的眼前一晃而过。等到她反应过来再回头时,只见燕云易已经和凌飞宇拳脚相向。二人你来我往,彼此堪堪要点到对方要害之时,却都在瞬息之间被精妙的招式化解,一时之间也没有明显的胜负之分。
沈亦清情急之下,跌跌撞撞地扶住伸手可及的几案,勉强直起身子阻止。
“等一下,你们俩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能不能先住手!”
两人正打得难舍难分,闻言也没有立刻要停止的架势。沈亦清正有些不知所措,恰好见到林昊此时走进来,随即寄希望于他能够从武力上阻断他们的纠缠。
沈亦清急忙道:“林昊,你有没有办法让他们先别打了。”
他摇了摇头,双手抱在胸前,神态平静而专注地作壁上观。
沈亦清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以这些日子和林昊相处的经验来看,他没来由的敌意也不是自己三言两语能够化解的,倒不如省点力气。
她刚想要说些什么,忽然觉得没来由的一阵晕眩,脑中像是有几千根针同时猛烈地刺扎。疼痛感袭来,沈亦清甚至觉得一时间自己难以呼吸,下意识地跌坐在圆凳上,双手支着脑袋,紧紧倚靠着桌面才能稍微稳住身体,不至于瘫软下去。
二人一边见招拆招,一边不约而同地透过余光瞥见沈亦清的异样,于是挺有默契地各自收招,并没有再僵持下去。
好在突如其来的头痛并未持续太久,须臾之间,沈亦清便恢复过来。可这种痛入骨髓的体感实在太过于难以承受,恍惚间甚至让她感觉难以分清是刚刚真实发生过,抑或只是自己的幻觉,不过眼下也顾不了这么多。
此时,燕云易与凌飞宇已然都安然无恙地站在她面前,异口同声地问道:“你没事吧?”
说完,两人不经意地对视一眼,相互都带着些略显复杂的情绪。
沈亦清摇摇头,并没有心思详细说明,反而赶忙站起身来,对着燕云易解释道:“这是凌飞宇,今天临时发生了一些变故,多亏他救了我。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他不是坏人。”
她有意隐瞒了那些危险的片段,只是简短地一语带过,一来觉得解释起来太过复杂,二来她并不是很想回忆起不愉快的事情。可她的这番话语在燕云易看来,却是对陌生人产生的盲目信任。
燕云易沉声问道:“什么变故?”
他并非明知故问,只是一方面的确想要更清楚地了解事情原委。另一方面,也不乏对她涉世未深的几分担忧。他不是没有设想过沈亦清所承受的惊怖,也并非毫无担心,可不仅未将这些思虑宣之于口,反倒化为冰冷的语调。
沈亦清沉默片刻,还是不想直接说自己被人绑架的经过,于是含糊道:“遇到了几个居心叵测的北凉人,幸好凌公子在附近。”
燕云易打断道:“这么说,凌公子恰好在云来阁?”
沈亦清心上稍惊,她根本没有想到燕云易会清楚地说出地点。仔细想想,既然他能够找到这个地方来,要么是误打误撞,要么就只能是按图索骥。依照燕云易的性格,后者的可能性大得多。可倘若他知道个中细节,又为什么要让自己重复一遍。这算什么,是想要确认下她不会撒谎,抑或有所隐瞒吗?
凌飞宇大抵分析出了燕云易的身份,觉得他方才的举动或许只是出于对妻子的关切,情有可原。相比之下,自己贸然动手的应对就显得有些冲动。
他语气和缓地解释道:“在下来京都有些私事要办,正好下榻于此。”
沈亦清并没有想要给燕云易继续问下去的机会,适时插话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多亏了凌公子把我救出来。”
燕云易神情略显深邃地凝视着她,沈亦清倔强的模样映在眼里,二人僵持片刻却只字未提其他。在他看来,她的态度分明是对凌飞宇的有意维护,没来由的让人觉得有些烦躁。
他眉心深锁,忽然上前一步,握起沈亦清的手腕,质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回府?”
刚巧,他攥住的是沈亦清方才被萧念打伤的手腕,一阵钻心的痛处传来。沈亦清也在气头上,偏要强忍着不说,嘴上只是不悦道:“我活着逃出来的时候就已经临近子时,要赶回去怎么也得一个时辰。京都有宵禁你不知道吗?你觉得像我这种无名之辈能够担得起枉顾律法、牵连侯府的罪名吗?”
燕云易倒是没想到会有这般波折,他暗自心想,如若当时搜查附近时仔细一些,是不是就能发现她的身影。燕云易捡到方巾的那个街口,距离秋溟坊不过几步之遥。同一时空下,他们或许只是一前一后地擦肩而过。
即便如此,他却对自己所为只字未提,因此沈亦清也根本不知道他耗费的时间与精力。
相反的,燕云易只是继续追问道:“你有这么多地方可以去,为什么会来这个地方?”
沈亦清从前只觉得燕云易难以接近,但起码所做的决定都有理有据,可他今天的情绪却没来由得莫名其妙。她只觉得手腕的痛感加剧,并且一点点地转移到头部,之前一闪而过的眩晕感席卷而来。
沈亦清勉力支撑着躯体,咬着牙反问道:“我连京都城的朝向都分不清,您觉得我还可以去哪里?如果不是人家心善收留我,我今晚连露宿街头的资格都没有。”
在燕云易的印象里,她总是一幅不卑不亢、颇为自信的姿态,闻言这才想起沈亦清其实从来都无所依傍。
他立刻松开手,心中揣度着本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语,没成想沈亦清整个人毫无征兆地向后倾倒过去,鲜血从口中一股脑地喷涌而出。
燕云易与凌飞宇几乎在同一时间冲出来,作势要挽住她。凌飞宇瞥见燕云易的动作,立刻反应过来什么,赶忙侧身一个滑步站在一边。
形势危急,燕云易顾不上理会,稳稳地搂住沈亦清的腰身。他心中一紧,怀中是已然昏厥过去的沈亦清,她嘴角挂着残留的血渍,面色苍白。
这情形实在过于熟悉,与二人初始的场景如出一辙。
凌飞宇见沈亦清此时性命危在旦夕,念及先前她提到过病重之时幸得楚琇相救,恐怕是旧病复发。于是心中暗道不妙,未来得及多作解释,便跨出几个箭步夺门而出。
此时秋溟坊地下一层不对外开放的账房内,正空无一人。表面看起来,这方寸大的房间内只摆放了几个普通的书架,用于存放账簿和其他卷册,并无不同。可不过一墙之隔,便是设置了重重机关掩护的密室,横纵间均足有百户之距。
凌飞宇熟练地通过一层层精妙的机关,转过暗器防备,经过狭长阴暗的甬道,不过片刻便转入明朗而极开阔的西陵阁据点。一侧是木制机械构造的传输装置,足有数丈之高,三面相围,正一刻不停地运送着小巧的竹筒卷轴,内里蜡封着大梁境内的最新密语情报。另一侧则是六边形的高架书阁,整整齐齐地放满了破解之后的存档资料,其中一面墙密密麻麻的抽屉正对应大梁朝廷内外的官员姓名。
大殿内正中间处,陈设着数个散落着案牍的工作台,是用于处理情报解密与誊抄卷宗的处所。此时其中的高台上,楚琇正与孟高哲神情肃然地商议着什么。
凌飞宇脚尖点地,腾空而起,不消片刻便只身伫立在二人身侧,连忙问道:“楚琇,你是不是刚刚救治过燕家的少夫人沈亦清?”
楚琇闻声陡然抬起头,在他脸上察觉到一丝异样:“不错。她怎么了?”
凌飞宇说道:“出事情了,恐怕有性命之虞,此刻人就在楼上。”
楚琇连忙动身,美艳动人的脸上滑过一丝担忧的神情,凌飞宇紧随其后。
——
“唐潇……唐潇,你没事吧?”
沈亦清只觉得有人在摇晃自己,等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身处在完全不同的环境之中,周遭众人的打扮也完全陌生。身旁那个正在和自己说话的女孩子身材娇小,一头深褐色短发,鼻梁上架着副眼镜,上身穿了件短袖衬衣,下半身则是未过膝盖的卡其色百褶小短裙,脚上是一双黑色漆皮英伦鞋,整个人显得有些俏皮可爱。
此时她正对着电脑屏幕,已打开的表格文件上写满了项目进度与时间安排。她一时之间根本无法分清自己所处的境况,却能够毫无壁垒地读懂这张表格的全部信息。
沈亦清甚至不知道是自己的主观意念驱使,还是这副躯体在说话,她只听见自己传出有些陌生的语调道:“我没事。有什么问题吗?”
短发女生道:“哦哦,我看你好像晃神了。我是想问,这个项目按照这个时间表推进你看行不行,主要这两个节点上我有些顾虑。你看这里……”
她一股脑地说了很多,沈亦清能够清楚的理解其中的含义,却对这理应陌生的一切感到惧怕,打心底里油然而生一种不可名状割裂与恐慌感。
沈亦清脱口而出道:“稍等一下,我去下卫生间。”
短发女生愣了下神,望着她匆匆向外走的背影,不明就里地挠了挠头。
沈亦清跌跌撞撞地走到空荡的盥洗池前,下意识地拧开水龙头,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水流哗啦啦的声响中,她望向在灯光照射下明净得晃眼的镜子,这里面映着一张熟悉却又极其陌生的面孔。
这张脸不是她的,并且从未有印象在哪里见过。
“这怎么可能!”
她感觉无比深刻的恐惧与阴暗感正笼罩着全部思绪,麻痹一切感知。沈亦清觉得浑身的力气正在一点点地被抽走,仿佛整个人都会在顷刻之间消失殆尽。
就在一切的意识被剥离开来,一丝一毫地游走开来之际,她感觉到无形之中自己的血脉里正被注入一股暖流,耳畔传来有些朦胧的呼唤声。
“沈亦清,沈亦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