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殿正中央,拢着一炉袅袅升起的玉犀香。此香并非有多么惊奇妙绝的味道,却只因其中一味原料是极其珍贵难取的犀牛角,而成为价值连城,只有皇室能够飨用的物件。久而久之,玉犀香也成了身份的象征。只要是梁成帝所到之处,玉犀香从不曾熄灭过,香气弥久不散。
此时的殿中,衣衫有些破旧的宫女坠儿抖若筛糠,一口大气都不敢出,更遑论从唇齿之间蹦出几个字来。
彻王显然已经失去了耐性,不悦道:“谭景舟,你不会想要找这么个哑巴来糊弄大家吧?”
他并非是一时兴起的倨傲之言,坠儿是彻王妃周曼的婢女之一,出了名的胆小怕事。平日里,就算是一件在旁人眼里微不足道的小事情,都会吓得她成宿成宿地失眠,如今谭景舟想要依托她作为彻王谋害沈亦清的人证,更可谓天方夜谭。
事实的确如此,无论是严刑拷打还是好言相劝,坠儿至今未发一言,的确教人束手无策。
眼瞧着事情的发展逐渐僵持下去,不知梁成帝终究是出于对彻王的情感,还是顾念梁倾月的舐犊之情,他也隐约萌生不再追究之意。
梁成帝沉声开口道:“看来今天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了。谭掌司,朕命你严加彻查,若是真的有人干系国法,无论何人都必须严惩不贷。”
谭景舟略有犹豫,但心知缺了最为关键的人证,自己再坚持下去也未必是件好事,只得应道:“臣领旨。”
梁成帝道:“嗯。至于这个逆子,滚回你的府里,禁足三个月,给朕好好地静思己过。”
如此一来,这件事情就算是结案了。毕竟不会真的有人刻意为难地位崇高的正统王爷,即便是典刑司也得识时务,才能存活得更为长久。
彻王表面沉痛,明面上陈述着自己的罪状,言语间将有心落地之罪化解成对于宫人侍女管教不严的失察之罪,意思是一切都是自己不够谨慎才给了有心之人可趁之机,将一切干系撇得一干二净。
这倒也合情合理,都是些场面话,做做样子也能够给自己一个台阶下。
只是没想到,他这番无心的话语却被坠儿一个字一个字地听到耳朵里。她是最了解彻王夫妇的手段,虽不至于狠毒,可对待下人不可谓不严厉。在他们的眼中,这些府里的宫人都是低贱卑微的奴才,只分为有用和无用的两种工具。
此刻的坠儿,不仅仅是失去了利用价值,只要还活着就极有可能成为了他们需要顾及的隐患。而彻王对待能够威胁到自己的人,都一贯是同样的处理方式,昨日在殿中血溅当场的婢女就是最好的例子。只要今日他们安然无恙地踏出皇宫,便是她坠儿的死期将至。
人被逼到绝境,总是能爆发出出乎预料之外的勇气与决心。显然,此刻死路一条的坠儿就已然面临这个时刻,而她也终于下定决心,脑海中忽然响起不久前瑞王妃状似无心的一句话:有什么可怕的,大不了就拼个鱼死网破。
“陛下,奴婢有话要说。王爷和王妃的确没有谋害燕少夫人之意。”
她的声音高亢,即便是带着明显的颤音与胆怯,却是清清楚楚地回响在大殿之中。
闻言,彻王妃周曼喜出望外,心中暗想平日里不枉费养着坠儿,关键时刻总算是派上用场。
周曼急忙道:“对,坠儿你好好说,向陛下解释清楚。”
坠儿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深吸一口气,咽了咽口水道:“他们是想要在酒里下毒,等到倾月公主喝下之后,再将这件事情嫁祸在燕少夫人身上。奴婢亲眼所见王妃指使小兰姑娘将毒药抹在公主的杯子上,包着毒药的牛皮纸被她随手藏在了寿安宫司乐坊门前的花盆下面。”
周曼哪里知道她会一股脑地说出这些骇人听闻的话,一时间阻拦不及,惊声尖叫道:“贱婢,你在信口胡沁什么!本宫平日里待你不薄,你竟妄图造谣构陷!”
坠儿急忙叩头如捣蒜,连声道:“奴婢所言句句属实,谭大人若是不信,可以命人去找,这可以证明奴婢所言绝没有任何假话。”
谭景舟并未因此就笃信她的证词,毕竟绝路之人随意攀踩之事他见得太多了。可他还是示意下面人去刚刚坠儿提到的地方翻找,看看是不是真的如她所言有彻王妃投毒的证据。
梁倾月实在不敢相信刚刚听见了什么,只觉得内心深处有一些珍贵的东西“咔哧”一声破碎开来。也可能没有任何的声响,只是原本笃信的情感联结在一点点地坍塌崩坏。即便平日里彻王对她少不得呼来喝去、颐指气使,却毕竟是她同根同源的兄长,也总有那些让她觉得温馨的时刻。
就连他对待燕云易的无故恶意,她也一直自以为是彻王为了替她出头。纵使她一次次地向彻王解释,他却丝毫没有放松对燕云易以至于整个燕家的打压,即便她心急如焚,但也将其理解成兄长对自己的爱护,多少免不得几分欣喜。
如今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滴落,满脸的难以置信与惊恐之情,只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在天旋地转。
梁成帝此时的神情可就更为精彩,他那副“爱之深,责之切”的态度瞬间转变成狠毒与几分杀心。且不论梁倾月是自己最为疼爱的孩子,虎毒不食子,若是彻王为了陷害燕家能够不惜对自己的亲妹妹下手,那么难保他会为了自己手中至高的权力萌生弑父的狼子野心。
这些年来,彻王装作一副胸无城府、嚣张跋扈的纨绔子弟,却不是真的人事不晓。什么能碰,什么是梁成帝的底线,他非常清楚。因此,明面上他似乎毫无建树,可在梁成帝的心目中,他始终都保持着他人无法撼动的地位,因此才会成为御前侍卫统领。
可若是此番被坠儿成功地反咬一口,一切的努力和设计都将毁于一旦。
思虑之间,他已然想好对策,不自觉地侧过脸来望了眼大惊失色的彻王妃。这个女人陪着自己度过了最为煎熬的时光,又自始至终地追随着自己的脚步,二人之间的情感并非世俗意义上的男女之情,却又的确是唇齿相依、不离不弃的夫妻。
一时之间,他心生恻隐,不由得犹豫起来。
不知为何,周曼察觉到他的目光,仿佛在瞬间就读懂了他的所思所想。
“陛下,一切都是儿臣一人所为,自始至终都瞒着王爷,他一概不知情。”
彻王闻言,难以置信地紧紧盯着周曼,正迎上她反倒有些释然而安抚的淡淡笑意。
如果真的已经到了这样的时刻,不要有任何的顾虑,也一定不能退缩。任何人和事都可以牺牲,包括我在内,只是你是天生注定的王者,一定会站在最高点。等到那个时候,无论我在哪里,都一定会为你的荣耀而荣耀。
梁成帝冷着一双眼,沉声道:“这么说,你承认蓄意谋害公主?”
周曼道:“儿臣无意置公主殿下于险境,药粉也是提前就调配好的分量,绝不会危及公主的性命。实在是这个沈亦清太过招人嫉恨,总是明目张胆地与我作对,儿臣只是想要趁机给她一个教训,真的没有其他意思,求父王和母后开恩!”
梁成帝怒不可遏道:“荒唐,简直荒唐!你这个毒妇,竟然为了一己私欲不惜戕害皇嗣!”
陈皇后大惊道:“彻王妃,你可知这是株连九族的重罪,你怎么如此糊涂?”
彻王死死地咬住牙根,极力隐忍,双目瞬间布满猩红而细密的血丝。
周曼颇为狂悖却又不失真性情地说道:“父王、母后,儿臣有罪,虽万死难辞其咎。只是你们可曾看过彻王殿下,他的憔悴与苦闷,你们真的在意吗?他为了大梁的社稷,每日鞠躬尽瘁,还要装作玩世不恭、暴戾无道的样子,就是因为那些愚昧的御史文臣。他又何错之有?”
梁成帝怒道:“他那是为大梁好吗?他那是性情乖戾,有违祖宗礼法!”
周曼道:“都在说他觊觎皇权,与燕家势成水火,可王爷只是担心燕家手握兵权,他日倘若成了气候会对朝廷不利啊,陛下!”
她一边说着,一边抱着一颗向死之心不住地磕头。
周曼用的力气极大,头骨重重地磕在墨黑色的石板地砖上,不间断地发出“咚咚咚”的声响,听得教人心慌。
“陛下,求求您看看吧,王爷一片赤诚之心,所作所为都是为您驱驰!”
梁成帝厌恶地摆摆手道:“够了。谭掌司,把这个疯女人给朕带下去,朕不想再看见她。记住,务必让她把知道全都给朕吐出来,一个字都不许遗漏,听清楚了吗?”
谭景舟会意,领旨道:“臣领命。”
这边便自然有两个御前近身侍卫配合着上前,要将行为乖张的彻王妃带下去。
只听见彻王极尽压抑却明显暴怒的声音低声咆哮道:“谁敢动!”
那两个侍卫互相对视一眼,却都不敢上前,毕竟彻王才是他们的正统领。只是梁成帝有命,他们又不敢不从,两相为难,正不知该怎么办。此时谭景舟却置若罔闻地提步上前,彻王毫不示弱地拦在他面前,即便他步步逼近,彻王也没有丝毫退让。
谭景舟其人绝不仅仅是个善于刑讯逼供的酷吏那么简单,早年间也是在战场上搏杀,从尸山血海中搏杀出来的草莽之人,一身的功架绝不是摆设。
此时的彻王不再对自己的真实实力有丝毫掩饰,与早先在校场上脆弱不堪的样子大相径庭。他长身屹立着,与意欲推开他的谭景舟相抗衡。他使出七八分的力气,竟能与谭景舟拼个不相上下。
二人互不妥协地僵持着,眼光中似是能碰撞出极大的破坏力。
梁成帝冷声道:“梁铮,你想干什么?”
即便是被直呼名讳,彻王却没有丝毫退让之意。这样下去,即便他的身体上不会有什么损伤,可天子之怒必会降临,那么不仅方才周曼死谏一般为他挣来的微弱好感将会荡然无存。相信未来,彻王要达成所愿,只能更会是雪上加霜。
周曼深吸一口气,满是眷恋不舍地深深望了眼这个在她心目中地位最为崇高的男人,带着惊恐、不安还有些许的释然,趁着众人不备猛地撞向通向皇座的宫阶上。
登时,骨骼碎裂的声音回响在空荡的大殿之中,周曼的额头血流如注,气若游丝。
惊恐与抗拒的情感笼罩在彻王心里,他几乎愣在当场,眼睁睁地瞧着周曼的身体如断线的木偶傀儡,轻飘飘地砸在冰冷的石阶之上。
等到他反应过来,脚步有些踉跄地冲上前时,只能将那具奄奄一息,失去意识的躯体拥在怀里。
他的世界里,时间似乎在这个瞬间停止了流逝,一切旁人或事物都被抹去,只有他和周曼两个人还存在着。只是不管他说什么,用多么温和或暴躁的语气,都不再有人不厌其烦地轻声回应他。
不知过了多久,等他清醒过来,承乾殿已然空无一人。
此时的彻王,面上没有丝毫情绪,脑海中也同样无悲无喜。他只有一个想法:带她回家。
他将她冰冷的躯体打横抱起,回想起来,自己似乎从来没有与她这么亲密地相处过。他们是举案齐眉的夫妻,只是大多数的时候也仅限于举案齐眉罢了。他不是个很懂得风花雪月的男人,或者说,从前二人相处的日子里,他从未有心思想这些事情。
毕竟他的家就是国,是绕不开的谋算与设计。南唐、北凉,还有前朝后宫无穷无尽的明争暗斗。那是他深处其中二十余载的生活,已然成为习惯,也成了乐此不疲的活计。如今抱着周曼愈发僵硬的身子,他只觉得自己好像那头被门上了眼睛、面前吊着一根胡萝卜,只知道向前推磨的驴。
如果自己曾经停下脚步,真的踏踏实实地与她过几天寻常人的生活,那该是怎样的光景?
只是现在已经轮不到他再妄想些什么。
大梁皇宫的甬道真的好长,好像一眼望不到边。好在是深夜,没什么人,他就这么抱着周曼,一步一步地向前走。
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与不久之前经过的燕云易一样,挺拔而疲惫。